芳姑略促狭,「姑娘你又没问我。」
我懊恼瞪她。
这位二姑娘是我二舅舅的女儿,名叫王郁,她比我大两岁。
她是王家最克己守礼的姑娘,时时把规矩挂在嘴边。
家里的姊妹们见了她,无不害怕。
按理说,她这么大了,早该嫁去了婆家。
但不巧的是,她那未婚夫,也是荥阳郑氏的次子,去年在外游山玩水,掉进河里溺死了。
两家因此退了亲,二姐姐待字闺中。二姐姐很得舅舅看重,平日会有单独的夫子教导她,她一般不会出现在女眷书肆里。
我生平最怕的就是她,想往回溜,但不巧的是,已被二姐姐瞧见了。
她面庞姣好白净似玉,乌眉蹙起,一双含春目似杨花点点,身段儿纤似杨柳。
看似风一吹就倒的娇人儿,此刻却不威自怒,手持戒尺。
她杏眼微抬,嘴角微微,勾出一抹笑,「阿鸾来了?跑什么?」
我僵硬地转过身,强笑道:「阿鸾没有跑,只是看姐姐们正忙,想过会儿再来。」
「不忙。」二姐姐一抬下巴,「只是九妹贪玩惫懒,连本女诫都背不出,我教训她一下罢了。」
九妹妹才十二岁,坐在下首,委屈巴巴地举手等待戒尺。眼里汪着一泉泪,挂在眼睫上楚楚可怜。
看着她,我的手心也莫名抽痛。
别说九妹妹这么小的年纪贪玩,就是我现在,也背不出女诫啊。
我真该庆幸自己不是王家女,不然该多受累啊。
二姐姐见我僵着不动,再见诸姊妹都面含惧色,把戒尺一丢,「罢了,今日有客,就不罚你们了。」
她把几个年纪大的姐姐叫走,说要检验她们抚琴的技艺,留下几个小的陪我。
九妹妹掌心被打红了,被她嬷嬷心疼地抱回屋头。
其余几个姐妹跟我不大熟,见了礼以后分别离开了。
只有七姑娘王绮坐着不动,她余惊未了。
她拉着我道:「阿鸾你知道吗?二姐姐今日不知怎么了,突然就大发脾气。要不是你来,我们今天可都惨了!」
我苦着脸说,「我也挺惨的。」
王绮:「啊?」
我把来龙去脉跟她说了一遍,她咋舌,「你也太大胆了吧,也就是姑姑疼你,要在我家,早被我爹家法伺候了。」
我扯了下嘴角。
我现在宁愿被我爹家法伺候,也不要被押进王家女肆读书练琴。
王绮不懂我的苦,我在王家小住,她有了玩伴很开心。
阿娘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家了,临别前她再三叮嘱我不许闹事。
我倒是想,可王家的哥哥姐姐,哪个是能纵我的?
就这么被二姐姐盯着念了几天书,那些女诫背得我头疼。
晚上我和王绮一起睡,她偷偷翻出几册巴掌大的小人书,显摆给我看。
王绮就喜欢这些野史小册,她最大的梦想不是嫁给达官显贵,而是寻一知心人,游山玩水。
按她说的,她喜欢的人可以是快意恩仇的侠客,可以是种豆荷锄归的田园百姓,可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读书人,唯独不可以是高门大院里妻妾成群的纨绔子弟。
我年少的时候,受她的影响,也颇喜欢这些荡气回肠恩怨情仇的小册子,直到后来——
有段时间王绮母亲对她看管得很严,她就把她的这些宝贝册子送到我家「避难」。
我在家读得津津有味,被前来拜访的李修看到了。
李修扫了两眼便面露鄙色,说那些都是妄人的痴想,专骗我这样的小姑娘。
那个时候我正是沉迷之际,哪里肯信他。
于是第二天,李修抱着一堆自己写满了批注的书送到我家。
是什么书呢?
西施倾慕范蠡,却被范蠡送与吴王夫差……
吕后下嫁高祖,楚汉之争时历经艰辛,身为发妻却差点被废……
武帝刘彻,承诺「金屋藏娇」,结果「长门赋」……
凤求凰曲再动人,也难敌「白头吟」字字心寒……
李修对我说:「与其看那些胡填乱写的东西,不如看看史书,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当时诧异地回头看他,「你想证明什么,说明王绮想法很对,王侯将相就是薄情之人吗?」
李修气急败坏,「我是想告诉你,一朝得势,抛妻弃子的男人不在少数,与其愿得一心人,不如好好地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懂不懂?!」
我被他摇得发蒙,隐约觉得他的话好像有点道理。
后来被他带去青楼,见多了痴情女与负心汉,便也把这些东西抛到脑后了。
所以王绮再给我分享这些的时候,我便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少看这个吧。」我对她说,「很多都是骗人的。」
「你最近怎么啦?」王绮很诧异。
「没怎么。」我摆摆手,郁闷,「只是这几天被二姐姐监管着背书,烦躁。」
王绮笑话我,「谁让你裴大小姐得罪了陛下,不然你尽管在自家横着走,何必纡尊降贵来我家。」
我白了她一眼。
说完她叹了口气,「说到底我只是嫉妒你。你看你,得罪了皇上还能毫发无损,而我,仅仅对哥哥不敬,就要被罚了。」
我看她小小年纪,眉宇间有点哀婉之意,忍不住握住她手安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李修罢了,如果现如今的天子是别人,我是不敢造次的。」
王绮抿唇笑了,她凑了过来,「其实陛下心里还是有你的吧?阿鸾,你以后可能是皇后呢。」
我推开她闷声道:「胡说什么呢!」
王绮兴奋起来,她已经开始想象我当皇后以后,裴氏的风光……
我嫌她叽叽喳喳,把被子蒙在脑袋上。
被窝里一片漆黑,混沌,看不清。
一如我的心境。
我做了个梦。
梦见李修已到中年,身着黄袍,头戴十二束垂旒冠冕,志得意满,万国来朝。
众臣山呼万岁,而我站在他身后,泯然于各类娇艳的女人堆里。
李修回头似乎想找我,可他只是看了一下,便又转回去了。
无数的人向他涌去,我被人推搡着挤远,我拼命大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
王绮将我喊醒时,我才发现,自己已喉咙沙哑,汗湿内襟。
朝外一看,天色朦胧,不过清晨而已。
我自嘲笑了笑,大概是李修给我看过太多渣男背信弃义的例子,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梦境吧。
我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梦境竟然能接上之前的。
于是人群消失了,李修仍是一身皇帝正服。他站在朱雀楼门上,朝我伸手,「阿鸾,过来。」
我欢天喜地地扑过去,感动得泣涕泗流,「陛下你真好啊,你跟那些抛妻弃子的渣男不一样,你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啊呜呜呜……」
李修听了我的阿谀奉承,非但不高兴,反而很生气。
他捏着我的脸大怒,「你算糟糠之妻吗?你嫁给皇帝还算下嫁吗?」
说完他扯着我爬上了朱雀楼的城楼垛子,「阿鸾,跳啊,陪朕一起!」
我一呆,忙欲挣脱他的桎梏,「不了不了。」
他手劲儿大得很,不肯松,「跳!朕以死明志证明给你看!」
我看着他发疯,什么也做不了,被他硬拖上城楼,下面的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喊:「跳啊!」
这个世道疯魔了,我狠掐了自己一把,彻底醒了。
醒来的时候,王绮在捏我的脸,她已换了一身新衣裳,内里搭了一件掐丝金边葱绿小袄,外头裹着件白羽鹤氅。
她欢快地对我说:「快起来,大伯母今天要带我们去后山祈福。」
所谓祈福,其实不过是世家门阀的女眷出门透透气的借口罢了。
京中出名的寺庙都在后山,上次我和崔衡相见,就是在后山的承恩寺。
这回大伯母带着我们几个姊妹,又准备去承恩寺例行每月的供奉香油和祈福。
虽然我不像王绮那么兴奋,但跟在家背书相比,去山寺还是很有趣的。
地域开阔,俯瞰山景,心旷神怡。
只除了,某个讨嫌的人。
我跟王绮还有一干丫鬟在后山闲逛的时候,迎面撞见了崔衡。
虽然我们都戴了斗笠,素纱遮面。
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我,并叫破了我的名字。
「裴鸾,站住!」他面带薄怒,向我逼近。
立刻有丫鬟闪身挡在我面前,「郎君自重,我家小姐……」
岂料崔衡一反往常,推开丫鬟,一把掀开了我的斗笠,怒道:「你怎么如此善妒,非要去找红狸的麻烦?」
我被他喝得一愣,什么情况,红狸关我什么事?我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抿了抿唇,「她怎么了?」
崔衡讥笑,「少装了,你派人烧她住宅又打伤她,现在还不承认?」
我更懵了。
趁我懵懂不清,崔衡扯着我的手腕就要走。
王绮看不下去,她一把推开崔衡,虽害怕却护在我身前,她仰着脖子争辩,「这位公子,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糊涂消息,阿鸾已在我家住了快半个月,我王家规矩森严,姑娘出门都有丫鬟小厮跟着,怎么可能做出你说的那些事呢。」
崔衡冷笑,「那更巧了,红狸被打,正是半月前的事情。」
他顿了一顿,「半个月前,你在宫里得罪了陛下对吧?是为何事?」
我万想不到这之前会有这样的来去。
可是那天,我和李修在宫里大吵只是为了演戏啊,李修知道的!
甚至他摔东西时都是朝我笑的。
这怎么可能呢?
难道……我心一寒,这件事是他预谋,拿我当借口?
我忧心忡忡回到王家。
王绮劝我,「那个崔衡也许是胡说的,你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担心呢?」
我没法跟她说,我担心的不是冤枉我,我担心的是——有人算计我。
烧毁房屋,打伤红狸?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崔衡虽然和我互看互不顺眼,可是他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我找上我。
是谁故意栽赃陷害我呢?是红狸自己,还是……李修的算计?
百思不得其解。
就这样在王家又待了快半个月,我哥哥来接我的时候,已经是隆冬了。
他先去拜访了外祖父舅舅他们才过来,他到的时候,我正在王绮的小院子里和她临摹前人书法。
火炉烘得甚暖,兽嘴炉里燃了松香,袅袅轻烟,外面积雪堆得有半人高。
婢女跑进来道:「表姑娘,表公子来了。」
我闻言惊喜,「真的?」把手里的毛笔一丢,「哥哥在哪儿?」
门口的婢女含笑掀帘,我鞋都没穿好就跑了出去。
一身材魁梧的男子背对着我站在堂中,他着一身深褐色绲边云纹大氅,脚蹬黑色长靴。
我有点认不出,试探道:「哥哥?」
那人转过身来张开手臂,朝我展颜一笑,「阿鸾!」
我眼眶一红,几乎是瞬间就扑进他怀里,「哥哥回来了怎么也不先告诉我,哥哥是不是都忘了阿鸾呜呜呜……」
「傻丫头,好了别哭了。」他温柔地替我擦掉眼泪,「我昨日刚到京城,今天就来接你了,怎么叫忘了你?」
我抹抹眼泪,「那还行。」
王绮一直规规矩矩立在身后,等我哭完才上前,她对我哥哥裴竣福了一福,「绮儿见过大哥哥。」
哥哥笑着点头,「绮儿也长大了。」
我扯着哥哥的衣袖道:「不是要接我回去吗?快走吧,我还想看看小侄女儿。」
我推着哥哥往外走,一边回头说:「绮儿,改日我请你去我家玩。」
哥哥哭笑不得。
我就这样,在王家住了一个月后,回到了自己家。
昨日阿爹阿娘早已见过兄嫂,不像初见那么激动。但阿娘瞧我们一家人同在晚宴上,莫名地伤感起来。
我跟哥哥劝了又劝才作罢。
爹爹对我之前得罪皇帝的事早抛到脑后,吃完晚宴还同我说笑。
我同嫂嫂说了会话,陪着小侄女儿玩了一阵。
小侄女乳名惜宁,一岁多,已会走路,会说话,但说不全乎。
她生得粉嫩灵气,特别惹人怜爱。
我阿娘说,侄女像姑,惜宁跟我小时候长得有七八分像呢。
我捏捏她的小脸蛋儿,照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觉得她眉眼处还是比较像嫂嫂。
本来一家人和气团团,正是高兴的时候,却不料来了个不速之客。
李修私下带了几个仆从,突然就到了镇国公府门外。
爹爹和哥哥大惊,都不知道他这个时候突然造访是什么意思,立刻领着我们一家出门相迎。
他披了件千绣玄色貂裘围领,内罩大白鹤氅,发束玉冠,肩上落满雪花。
漫天飞雪里,孤灯渺影,也不知他在外走了多久。
我们连忙行礼,李修伸手去扶我爹,眼神瞥向我。
我与他四目相对,忽地想起那日崔衡说的事,下意识避开了眼神。
在众人面前,他大概也不能那么恣意,我爹将他请进内厅。
我坐在最下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话。
据李修的说法是,他从郊外皇陵来,本欲回宫去。但想到我哥裴竣自打回来后还未接见,故而贸然过来了。
他赏了好些珠宝财物,弄得我兄嫂二人很是惶恐,再三拜谢圣恩。
我抱着小侄女儿,捏捏她的脸蛋儿,故意不去听那些场面话。
他们寒暄再三,李修终于说到重点,他说有要事要跟我爹我哥哥商量。
我爹眼珠子一转,把他请去了书房。
阿娘忧心忡忡,不知那些男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她瞅瞅我,忽然唉声叹气。
我的嫂嫂是个温柔的女人,宽慰她,「阿娘莫要担心了,陛下要商议的定是国家大事,不会是为了阿鸾的事。」
这我认同。
李修这个人公私分明,生气从来都只跟我打闹,很少拿私事要挟人。
坐了一会儿,我阿娘心口泛疼,嫂嫂便扶着她去歇息。
没想到惜宁精力旺盛,还能跑来跑去。我带着她玩了一会儿,她围着屏风跑得欢,散着俩小髻咯咯大笑。
我俩就玩疯了,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声轻咳。
我顿住,瞥见我爹我哥站在门外,冲我使眼色。
李修站在他前面,他眼神和煦地落在惜宁身上,柔和温暖,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一把捞住疯跑的惜宁,面有讪色,「陛下见谅。」
李修没有回答,他解下腰间的一个黄色香囊,蹲下身递给惜宁,「这是朕今日在寺里求的香囊,送给你。」
我哥哥大惊,当即便冲过来阻止,「陛下,不可……」
惜宁童稚,已经伸手接过来。她颇喜欢香囊外悬着的一串玉石,奶声奶气地仰头对李修道:「谢谢。」
说完她挣脱了我的怀抱,跑向她爹,摇晃着炫耀,「爹爹,看!」
我哥不知所措。
李修却淡然,对我道:「可愿陪我走走?」
我还从未见他这样彬彬有礼,难道这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吗?
我点点头。
李修便走在前面,我抬脚跟了上去。
路过我爹的时候,他咬牙悄声道:「不许再惹怒陛下听到没?」
惹不惹是我的事,怒不怒是他的事,两个人的事,怎么只对我叮嘱呢?
雪不大不小地飘着,我俩一脚深一脚浅,借着廊下昏黄的烛光,谁也没率先开口。
李修今天心情有点低落,沉默得有点儿反常。
走了一段路,他蓦地开口,「那个小丫头,跟你小时候长得很像。」
谁?惜宁吗?
我硬邦邦地回怼他,「你不过比我大两岁,我不记得的事,你又能记得多少?」
李修倏忽笑了,「你别说,我真记得清楚。我记得你三岁那年,被你娘领进宫,也跟她一样,调皮贪玩,在宫里跑来跑去。我当时在后殿里读书,被你扰得不胜其烦。」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气。
后殿那么大,我追着宫里的蝴蝶玩,他偏说是我搅扰了他,吵架吵不过,就拎我过去找太后。太后不知错了哪根筋,居然觉得我们很登对,手一挥,就给我们定下了那桩亲事。
我怒道:「你还有脸?那个时候你可凶可跋扈了,被太后宠得没边,我稍稍呛了你几句,你就对我喊打喊杀!」
李修一挑眉,不置可否。
这一来一回互呛,终于找回了点熟悉的感觉,不似之前那么尴尬了。
李修找了处回廊,在廊边坐下。
我没那好身子骨陪他吹冷风,于是靠着墙抱肘站着。
「知道我今天去哪儿了吗?」
「不是去了寺庙?」
李修摇摇头,「我晚间才出来的。」
原来他不知道哪根筋错了,竟想去他父亲的老宅——陈留王府看看。
那处府邸自他进宫就闲置了。太后曾答允他,等他成年,就放他出宫,继承旧王府。
谁料,天不遂人愿,他做了皇帝。
我诧异,「你去那儿干什么?」
一处旧宅子,有什么好探望的。
「今日是我娘的生辰。」李修眸色微黯,扯了扯嘴角,「加上近日烦躁,所以出来走走。」
李修三岁的时候就被太后抱进宫抚养,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他怀念他爹娘。
今天怎么……
「所以那个香囊,不是你从寺里求来的?」我的关注点有点奇怪。
李修扑哧一声笑了,他站起身,笑道:「是求来的,不过有了一段时间了,本来想给你的。」
他话锋一转,「不过那小丫头比你可爱,所以给她了。」
「……」我恼得转身就走。
李修忙拉住我手腕,笑得特别狡诈,「吃醋了?」
我挣脱他桎梏,「谁吃醋了,我才不管你送谁呢,你送给小丫头大丫头,送给谁都成!」
李修一顿,眉毛皱了起来,「你怎么了?」
「今日从见面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一向藏不住心事的。」他缓缓走到我跟前,握我的手,「阿鸾,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握紧了双拳,不肯放开掌心。
红狸的事,我不敢问。
怕知道他真的在利用我,又怕,他已把红狸接回宫。
哪一种结果,都让我心里难过。
我就像一只懦弱的鸟,只要埋头不看,那些我不想知道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你长大了,心事也多了,我有时候都猜不透。」李修伸手替我拂去我头发上的雪,「知道我刚才和你爹说了什么吗?我把调你兄长回来的目的同他说了。」
我震惊地盯着他。
他连这个都说?他这是把他君王之心,利用臣子的心思赤裸裸地告诉我爹?
那我替他瞒了这一个月的目的是什么?自虐吗?
李修垂眸,似乎看穿我的担忧,淡道:「我要不说,你是不是得经常往王家跑?你王家的表哥那么多,没准被一两个不长眼的盯上了怎么办?」
哦,这才是他担忧的地方?
我又看不懂君王之心了。
就在我发懵的时候,李修伸手揽住我,下巴搁在我肩上,「阿鸾,我真的有点累了。」
「我要是个闲散王爷,多好。」
雪夜烛影,绰约斑驳,将他的影子拉长。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累」这个字,在我印象里,李修只恨春宵苦短,何时倦怠过?
他从来都是笑嘻嘻的,既得宠,又有太皇太后纵容,活得恣意妄为。
打马冶游,在长安城里招摇过市。
比众皇子们潇洒多了。
他也是会累的吗?
我想了想,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当你登上帝位,很多事情就身不由己了。」
李修闻言竟闷声笑了,笑声很轻。
长期的相处下,我感觉得出他似乎在嘲笑我。
我不爽地把他推开了。
李修踉跄了下,没站稳,他好笑道:「这就生气啦?你爹刚说了让你不要惹怒我。」
我瞪了他一眼,他居然敢拿我爹爹的话来压我。
我环视左右,从廊下的石板积雪上胡乱抓了一把就往他身上掷。
李修闪身一躲,笑嘻嘻地说:「没打中。」
我瞧着他贱兮兮的模样,又气又恼。
又蹲地上抓起雪团丢他,李修边躲边挑衅我,「还是没打中……」
我跟在他身后追他,直到把雪球丢在他袍子上时,已到了我闺房院前。
自打一年前我娘不喜他拈花惹草,他就不曾来过我家了,而我家半年前的后花园改置过一次。
就这样他还记得我闺房的路,真是神奇。
李修掸了掸身上的雪,「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我正玩得兴起,闻言只好罢手。
外面雪越来越大,我点了个护院的小厮,让他给李修撑伞。
目送他到院子门口,我忽然想起什么,又忙喊住他。
「李修!」
这是他当了皇帝以后,我第一次这样郑重直呼其名,我家小厮害怕地瞥了我一眼,讪讪地缩着脑袋躲开了。
李修微怔了下,然后才缓慢转过身。
我提着裙子小跑到他跟前。
短短数步,风雪遮面,乱花迷眼。
我咬了咬牙,抬眸盯着他眼睛,「我知道你很难,也知道君臣之间难得坦荡。但你要记得,裴家是我的家,你切莫做出……」
我欲言又止,后半句「狡兔死,走狗烹」怎么也不敢再说出口。
李修弯了弯嘴角,及时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
他抬手在我额头上轻弹了一下,故意板起脸,「又在胡思乱想。」
他手一招,「走了。」
这次,他大踏步而去,健步如飞。
我揉了揉额头,心想,若是这样就好了。
我只担心,我和裴家都是他手里的利剑,哪天用完,就一并抛了。
皇帝秘密出行,出访裴府。
次日便被朝中大臣知晓,他们猜测良多,一说是陛下为了见我哥裴竣,一说是惦记我,所以来看看。
我哥盛宠正隆,裴家成了如今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世家。
我爹还沉浸在兴奋里不能自拔,我的那些叔叔们就着急地跑过来,一个劲儿求我爹低调点儿。
族中长辈很欣慰,觉得裴氏历经三代,非但没有式微,反而更加旺盛了。
那是他们的说辞。
我自打回家以后,就被我娘拘在家里学做针线。
虽然她对李修成亲前浪迹青楼的做派很不满,但无奈人家现在是皇帝,她不得不低头。
她叫我绣个荷包,赶明儿给李修送过去。
这可叫我为难死了。
我家学渊源,身子骨强健,棍棒剑术会舞几个花样子,琴棋书画也略学了皮毛。
但是绣荷包?
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啊!
更别提是给李修这个挑剔狂魔!
这厮衣裳要最好的材质,最好的绣娘缝制,饭菜要时鲜,由最好的厨子烹制,就连扇子纸张,都要最好的佳品。
让我送个笨拙的荷包?他不得把我嘲笑死!
但我的抗拒无效,我阿娘让嫂子盯着我,非要在年关前赶制出一个荷包来。
我忍着头皮煎熬了好几天,憋出了个四不像。
没敢给我阿娘看,怕她把我打死。
就这样,我仍然赶在年关前,揣着这个荷包进宫了。
宫里有个习俗,就是在年关前,宫里会赏赐一些东西,诸位世家夫人要领着自家适龄的姑娘进宫拜谢太后。
其实也算是个简单的介绍适龄少女的宴会。
先帝的发妻卢皇后早逝,后来先帝便没有立皇后,所以如今拜谢的是太皇太后。
这次人多,太皇太后没有为难我,赏了我一块于阗国进贡的血玉,就叫我下去了。
外殿排了好些个少女,我刚一出殿,她们就向我投来奇怪的眼神。
说不清是嫉妒还是鄙夷。
嗐。
当初嫌弃李修浪荡没根基的是她们,如今想要嫁入宫中的也是她们。
真是有趣。
我把血玉装进荷包里,扯住了太皇太后宫里的一个掌事太监,「公公,阿鸾现在能离开吗?」
那公公恭敬行礼,「姑娘现在要出宫吗?」
「不是。」我挠挠头,扯着他的袖子往边上躲了躲,才道,「我想去见见皇上。」
辛辛苦苦绣的荷包还没给他呢!
再说了,马上就是李修的生辰了,正好把这个当作礼物送给他。
那公公脸色一僵,可能没见过我这么厚脸皮的闺秀,咽了口水,躬身道:「容老奴先派人去请示陛下。」
小太监跑去请示了。
我闲着无聊,倚在柱边等待,掌事公公见天气严寒,差人给我送了个手炉。
不知是谁冷哼,紧接着就听到谁不轻不重阴阳怪气的声音,「郑姐姐,昔日你好心劝诫,以为人家会听进去,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嘛。」
有个娇声接话道:「原是我劝错了,我倒希望她现如今不记着。」
我眯了眯眼,一看,原来是她们。
左常侍家的郑小姐和太常寺卿家的高小姐。
这两位,出了名的踩高捧低,爱搬弄是非。
两个月前的赏菊宴上,我坐在湖边喂小鱼。
不知是不是孤身一人惹人浮想,她俩走过来,左一句「妹妹莫伤心,陈留王不值得的」,右一句「虽说陈留王不值得,但妹妹退了亲,以后这婚事终究要差一等了……」
我不耐烦听她们闲扯,就走远了。
她们在我背后还叽叽喳喳,仿佛她们多么感同身受,悲天悯人一般。
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罢了。
我最见不惯她们这样的,也不喜欢她们这个酸样儿。
于是我一扬下巴,冲那郑小姐道:「你放心,我这人心大,不知名的狗冲我吠一声我从不计较。」
郑小姐杏目圆瞪,咬牙道:「你怎么骂人!」
「我骂人了吗?没有吧,谁会上赶着自认是狗?」
周遭一片窃窃私语和低笑,郑氏脸色煞白。
这时,小太监来回报,说陛下请我去御书房。
我再不看那两人,抬脚就走。
公公将我送出殿门,悄声道:「姑娘即使性子刚强,也不该在人前折了郑小姐的面子,若传到陛下耳里,岂不有损裴姑娘您的声誉?」
声誉?
是担心我落下个母老虎的名声?还是担心李修因此对我侧目?
他们真的懂李修吗?
若今日李修在此,不是他动手,就是他指派我动手。他要是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郑氏来责备我,那才荒唐呢!
你当我们这十数年的情分都喂了狗吗?
只是这些话我不会都告诉公公的,我一点头,「多谢公公。」
小太监在前引路。带我去御书房的路上,我遇见了一个人。
他整个人裹在厚厚的黑色短绒披风里,左右宫人扶着,走得缓慢。
我快走几步上前,朝他屈膝行礼,「臣女见过临淄王。」
李阙微笑伸手,「不必多礼。」
我想起上次他帮我的事,便问:「我家给殿下送去的千年人参,殿下服用了吗?」
提起这个,李阙白净的脸上闪过一丝讪色,他哭笑不得,「上次的天山雪莲,这次的千年人参,裴姑娘送来的药材之珍稀,实叫在下惶恐。」
我一挥手,「不必如此,殿下上次帮了阿鸾,送些礼物是应该的。我回头再去库房找找,若还有好东西,再派人给殿下送过来。」
李阙怔愣,「还有?」
我挠挠头,「呃……兴许还剩几个吧。」
我哥哥在北境七年,要搜罗这些药材比寻常人容易些。不过哥哥警告过我财不外露,我今天好像有点过了。
不过我好像也没跟别人提起吧?只给他送过两次。
第一次是去年,大雪纷飞的季节,他去参加李修那诗社。旁的公子哥们身强体壮,痛饮狂歌吟诗作赋不在话下,而李阙,坐在火炉旁还咳个不停。
他又不肯示弱,硬是陪众人撑到了最后。
我挺佩服他的,就把他的事情给我阿娘说了,阿娘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库房找了块雪莲给他送过去。
第二次便是前段时间了,他帮了我,我自然要投桃报李。
我不敢再多说了,怕多说多错,只好屈膝一福,「那,阿鸾告辞。」
说完就要跑。
李阙喊住我,「等等……」
他心气一急,猛地咳了一两声。
接着竟咳得停不下来了,见他这样,我只好站住,宽解道:「殿下莫急。」
李阕咳了好一阵,苍白的脸上咳出了几分血色,反比之前动人许多。
其实这李阕吧,长得也挺好看的,面白唇赤,五官清秀,加上素来病弱,颇有魏晋遗风。
不过他是个循规守矩的好皇子,从来不吸食五石散。
李阕任左右轻拍一阵才缓过劲来,他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因怕染了病气给我,还退后了一步。
「裴姑娘,咳……多谢裴姑娘好意,只是以后莫要再送珍稀药材了,李阕受之有愧。」
我:「……」
拦住我,让我等了那么久,只为说这一句废话?
我无语,「裴鸾知道了。」
我看他腿疾似乎犯了,手掌按在膝盖的位置。我忍不住多嘴,「以殿下之尊,向陛下求顶软轿并非难事,何苦折磨自己呢?」
李阕苦笑了下,「人言可畏。」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底生出许多钦佩。
李阕是个君子,病体虽弱,内心却刚直不屈。
见我发呆,他朝我拱手道别,「裴姑娘,告辞。」
我亦回礼告辞。
就这么耽搁了一会儿,到御书房的时候,李修已经生气了。
他站在书桌前练字,见我来了,冷瞥了我一眼,阴不阴阳不阳地怪道:「从太皇太后的寿康宫出来竟需这么久,裴大小姐前世怕不是只乌龟?!」
他说话一向这个德行,不过我今天心情好,不与他计较。
我在火炉旁烘了一会儿,捏着嗓子故意做作地回他,「臣女心想,陛下日理万机,想必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臣女为了江山社稷,故意晚到了那么一会会儿。」
「是吗,让朕等了快小半个时辰,也好意思叫一会儿?」
「你这不练字呢吗,等一会儿也没什么的,让臣女好好观摩陛下的书法……呃……」
我绕过去看他的字,只见那些纸上龙飞凤舞,乱笔草书如狂风暴雨席卷,无不透露出主人的不耐烦和暴怒。
这厮可能真的等得暴躁了。
我正在想着词句搪塞他一下,忽听得李修冷声,「朕以前是不是让你抄满一百幅字拿出去卖吗?钱呢?」
哟,还记着这茬呢?
这件事早被我抛到脑后了,亏他还记得。
由此可见,李修为人,小气计较,爱翻旧账。
我默默腹诽,许是怨气较重,说出了心声。
李修眼神一敛,「嘟囔什么呢?没写是吧?没写,那些钱你赔!」
我惊呼,「五万两?把我卖了也不值这个价啊!」
李修弯起嘴角,阴沉的脸色终于明朗了些,他抱肘嘲笑,「是啊,而且根本没有人敢出那个价买你。」
我看他心情转好,捏着自己腰间的荷包讨好地走过去,「黄金有价心意无价,陛下要不看看这个?」
我把荷包亮了出来。
李修皱眉,嘴角一抽,「这……你绣的?」
我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嗯嗯嗯。」
「这绣了个什么?」
「鸳鸯呀,我绣了好几天呢,虽然不太像,但勉强能看出来是两只水鸟对吧?」
「水鸟?」李修震惊,他手指着那两团花花绿绿,抖啊抖的,「你说这是两只乌龟我都信。」
捂脸,看来我对李修的挑剔认知还不够清晰!
他比狂魔还狂魔!
李修嫌弃地捏着荷包左右瞧了瞧,恨不得用眼神把那两只「四不像」戳个洞。
忽地他手一滑,从荷包里倒出块东西,问我:「这是什么?」
是太皇太后赏我的血玉,我忙抢了过来,「太皇太后赏我的东西,这个不送你。」
「至于吗?」李修鄙夷我,「跟没见过世面一样,往年我送你的,哪块不比这个好?」
那些好是好,可都是翠玉羊脂白玉,只有这块是上等的血玉。
我就是喜欢红色。
李修撇撇嘴,把荷包丢给我,「这个太丑了,我才不佩呢,改明儿你重送我一件礼物。」
真麻烦!
我白了他一眼,「往年送你的东西,都是能工巧匠做的,我只要花钱即可,今年这个可是我亲手做的,你还嫌弃!」
我想了想,不忿道:「再说了,往年我送你的礼物,没有一个不被你嫌弃的!」
李修眉毛一揪,恼了起来,「你还好意思说?你送的那些礼物,女人用的团扇、粉簪、绣满菊花的衣裳,哪一件是大男人能用的?」
团扇是找名作大家画了美人图的素锦团扇,粉玉簪子是西域极难制成、托我哥哥从西域带回来的紧俏货,再说绣满菊花的衣裳……
那是因为某段时间他特别崇拜陶渊明,身边事物都要与菊有关,所以我才叫绣娘用最好的金线给他绣了一身衣裳啊!
真是不识好人心!
我气愤极了,环顾四周,忽然瞥见桌上那个兔子摆件儿,立刻抓了起来怒问:「这不也是我送你的,有本事你别用啊!」
我抓在手里扬了扬,突然觉得有点奇怪。
这玉兔摆件,好像重了些。
不对啊,那个摆件不是被我带回家了吗?他案几上怎么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我拿着这个仔细打量。
一样的羊脂玉,大小,兔子形态都一模一样,只是原来的兔子摆件底座有个缺口,我拿小珍珠塞住了。
这个完好无暇。
我看向李修,「这个兔子……」
不等我把话说完李修就抢了去,他丢到一边,眼神闪避,「前些时候不小心沾了墨迹,朕派人清洗过,所以比原来白些。」
「你确定?」我朝他摊手,十分疑惑,「可是我送你的那个,现在在我家啊。」
「什么?」李修眼睛瞪大,他握住我的肩膀狂摇,「裴鸾,你拿朕的东西为什么不说一声!害朕忙前忙后这么久!」
耳朵差点被震聋,我被抖得目眩眼花,迷迷糊糊听懂了他的意思。
原来他以为那个摆件儿被他摔了,所以这些天凭印象画了玉兔摆件的图,又派去找能工巧匠雕琢,生生琢了十一副,才有了眼前这个跟原件极其相似的替身。
我心里微暖,面上却不肯露出,装作无所谓道:「不过一个摆件儿,摔了就摔了呗。」
「我可不敢,真摔了,哪天你又要跟我闹脾气。」李修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双手一撑就将我囿在方寸间,我脸上发烫,连忙转身推他。
李修顺势俯身,我被迫向后倒,身后是他的长案。
眼看着就要贴到桌面,我忽地想起后面是李修胡写乱画的一沓纸。
担心墨迹沾到衣服上,连忙直起身。
李修大概也没想到我会突然起身,于是——
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