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抱起来,脸色一变,「我想松手了。」
我吓得双手一环,搂紧了他脖子,「不可以!」
李修揪眉,不情愿地抱着我往外走,「就一个月未见,你重了这么多!」
这不能怪我,这得怪我阿娘。
不过,李修怎么知道我这一个月养胖了?
我盯着他疑惑了一路,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到了他的寝宫——宣德殿。
李修叫了个太医来给我看腿,巧了,正是月前我家请的钱太医。
他帮我看过两回,也算熟络。
钱太医跟我哥哥一般大,是个和煦的人。
他原本以为是替皇帝问诊,毕恭毕敬。待得知是给我问诊,就轻松了许多。
他看了我膝盖的青肿,轻轻叹了口气,「姑娘脚伤还未好,怎么膝盖又弄成这样?」
我偷偷瞥了眼不远处的李修,压低声音对钱太医道:「我今天犯了宫律,被太后罚了。」
钱太医咋舌,「姑娘也太大胆了些。」
正这样说笑呢,李修走了进来,问他:「如何?」
钱太医立刻神色恭敬,「裴姑娘跪了约莫一个时辰,寒气入骨,须尽快敷药。」
「会不会留下病根?」
钱太医忙道:「这倒不会。只要多多热敷,及时驱寒即可,微臣这就去取药膏。」
「嗯。」李修点头。
高公公领着众人忙前忙后,李修闲了下来,坐在榻边,他白了我一眼,「怎么就犯了宫规?」
「进宫坐了软轿。」我没好气,「你不是知道?」
李修气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坐软轿?你不懂规矩吗?」
「……」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李修脑袋里装的是什么,说他聪明吧,他明知故问,说他愚笨吧,他又事事清楚。
我干脆没答话。
「算了。」李修叹了口气,他竟然说了我想说的话,「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说你愚蠢,你明哲保身,说你聪明,你又明知故犯。」
我:「……」
正在这时,外殿的高公公进来放下药就出去了。
什么意思?让我自己敷吗?打下手的小丫鬟都不留一个吗?
我认命地拿起药,才到手就被李修抢了去。
他坐在榻上,一手掀开我的裙摆。
我一惊,「你干什么?」
「替你敷药。」他扬手。
「你叫个宫女来。」我缩脚,想了想又道,「尊卑有别,陛下莫要折煞臣女。」
「你……」他上上下下指了指,「我有什么没看过的……」
我顾不得膝盖疼,扑过去捂住他嘴,恼羞成怒,「你答应过我不说的!」
李修把我手扒拉下来,唇角一勾,「我又没在外人面前说。」
他点了个宫女进来替我敷药,自己施施然出去了,临行前嘴角带着坏笑。
宫女看着我俩,一脸诧异。
我看着李修得逞的嘴脸,狠狠咬了咬后槽牙。
这是去年结下的梁子了。
那日是上元节,李修约我去看花灯。
上元佳节,街上熙熙攘攘,鳞次栉比。
我跟他走散了,当晚又有歹徒行凶,慌乱之中,我被人挤落,从桥上掉了下去。
当夜落水的人有十来个,巧的是,我刚被人捞上来,李修就找来了。
他担心这样带我回去会被我娘骂死,脑袋一热,就随便找了个客栈,替我换了衣服。
都怪我当时昏迷着,不然我怎么也不会任李修行此无耻之事!
虽然事后李修以「早有婚约」为名劝我,但我还是逼着他立下毒誓,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这件事。
这事过后,李修恪守诺言,果真没再提过,没想到今日竟然……
「嗷!」我沉浸在往日耻辱中,不曾想宫女手脚重,将我裤管一揭,一层薄皮被扯落下来。
我瞪她,「你轻点儿!」
宫女连忙告饶,「是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她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
我抬手劝阻,「不至于,你……要不换个谁?」
「怎么了?」李修闻声进来。
宫女脸色苍白,磕得更欢了。
我连忙道:「她不太会,要不你帮我?」
「你不是不要我帮忙的吗?」李修鄙夷,忽然他眼神一顿,看向我的膝盖,「伤得这么重?」
我的膝盖青了,可能是进了寒气的缘故,深青泛黑。
而刚刚那小宫女不注意,又把上边那层皮给撕开了些。
我担心李修迁怒小宫女,连连挥手叫她退下,一边跟李修打马虎,「是啊,很痛呢。」
李修伸手触了下我的膝盖,我吃痛,搡开他手,「轻点儿!」
他难得没跟我抬杠,手脚轻了许多。
「我方才听钱太医说,你之前脚腕筋骨扭了?」
「才知道?」我嘟嘴小声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宫里坐软轿?」
李修没搭话,他把药膏敷在我膝盖上缠好,掌心按在上面。
药膏先是清凉,没多久开始发热,加上他手掌的力度,慢慢蔓延出灼热,深入骨髓底。
我得了便宜还卖乖,舒心地让他替我按揉。
李修瞥我一眼,缓了缓声音,「知道太皇太后为何这么严厉惩罚你吗?」
「知道,因为我家之前折了皇室面子呗。」
李修手下一顿,他抬头看我,眉毛拧在一起,「那你知道亡羊补牢这个词吗?」
我把他手掌推开,转向一边,没说话。
这回李修没再允许我回避,他捏着我的脸,严肃道:「我要听你真实的心底话。」
我杏目圆睁,直直盯着他。
他想听什么话?我还喜欢他?我想嫁给他?他如今是皇帝,只要他愿意,我就可以母仪天下?
就这么僵硬对峙了一阵,李修自己先收不住了,他手指拇指一合,就将我两颊的肉团在一起,他闷声发笑,「好像一条鱼……」
我恼火,拍开他手。
李修顺势收了手,坐到一边揉我的膝盖。
他沉默了,也退却了。
李修做人做事喜欢留一线,刚才咄咄逼人想要我给他一个答案,到临了退却,可能还是顾忌我们之间的一点情面吧。
我想了想,好奇地问他:「红狸现在在哪儿呀?」
李修抬头,「问她做什么?」
「不是说她脱了贱籍,被你藏起来了吗?」我觉得很理所当然,「她将来总要改头换面再进宫的,我好奇问一句不为过吧?又不会伤害她。」
不料李修的脸色还是沉了下来,他冷道:「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他严肃起来怪唬人的,我决定明哲保身,供出主谋。
「崔衡。」
不料李修更怒了,「你又私下见崔衡?」
我:「……」
我简直冤枉!
首先跟崔衡见面是我俩的娘强行安排的好不好?怎么能叫私下?再者,崔衡不是说他什么都不会瞒着他的好兄弟吗?怎么这回没告诉李修?!
想着崔衡蔫坏蔫坏的劲儿,我决定出卖他保我自己。
我抓住李修的衣袖悄悄说:「先不要管我们怎么见面的。我告诉你个实话,其实这些都是崔衡告诉我的,他还说你把红狸带走了,叫我来找你套话!」
李修听了半晌,毫不吝啬地赏我一个白眼,「你是在挑拨我们吧?」
「啊这……臣女绝对没有!」我向李修举手表忠心。
「红狸是我安排崔衡送走的,他会不清楚,还让你来套话?」李修捏了捏我的脸,「在朕面前卖弄心机,还挑拨君臣关系,裴鸾,你可以呀!」
我感觉自己被这两只狐狸玩了,我悲愤欲绝。
在李修得意、嘲讽、不屑交织的目光下,低头认错是最好的选择。
「我……」
我才吞吞吐吐说了一个字,外面小黄门来禀,「陛下,临淄王来了。」
李修瞥了我一眼,松开手,「宣。」
临淄王是先帝的第五子,就是那个病病恹恹,看起来随时都会去了的皇子。
他生母是淑妃,贤良淑德不争宠,身子也不大好,生下临淄王没几年就去了。
临淄王从小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在时还好,皇后因病去世后,他的日子就过得不大顺遂了。
一个病恹恹的皇子,没了母妃,陛下又顾及不到,在宫里的存在感还不如痴傻的四皇子。
不过他虽然病着,书却读得不错。
太皇太后六十大寿那年,先帝命众皇子作赋,临淄王李阕一举夺魁,先帝欢喜,多划了一千户给他作封地。
李修办的那个劳什子诗社,也常见临淄王的身影。
他俩关系好像还不错。
李修出去见他了,我换了身衣服,扒在屏风后偷听。
临淄王小时候跌伤了腿,每逢阴雨天腿脚就不太利索。
只见他一瘸一拐向李修行礼,李修也忙去扶他,二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李修说:「今日天气阴郁,有什么事派人来说一声就行了,堂兄何必亲自过来?」
哦是了,临淄王和李修同岁,但年长几个月。
只听临淄王道:「还是为父皇守陵一事,六弟他什么都不懂,不如让我去……」
李修打断他的话,「堂兄说的什么话,你身体不豫,守陵之事又艰辛,朕怎么忍心让你去?呈弟虽然不通世礼,但是身体强壮,让他去守陵,顺便静心读书研习,对他大有裨益。」
「可是……」临淄王还想说什么,被李修回绝了。
他们说的这桩事我明白。
先帝驾崩移入陵寝,依礼制须有一儿子守陵。
临淄王自请前往,可是李修早有安排。他把先帝第六个儿子,也就是在冷宫待了十几年的李呈派过去了。
就这件事而言,我觉得李修做得挺对的,临淄王自幼体弱,养在深宫还经常生病,若真去守陵,恐怕要把小命丢在那里。
若临淄王真死了,某些御史酸儒定要上书大骂李修苛待先帝子嗣。
大概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临淄王没有再强求。他喝了盏茶,问李修:「裴姑娘如何了?」
提到了我?我忙竖起耳朵倾听。
「这事还要多谢堂兄派人提醒我。」李修对临淄王委屈道,「只是皇祖母不知为何,对朕不理不睬的。」
「皇祖母心里难过,过些时日就好了。」
临淄王劝他,又说:「倒是裴家那姑娘,她如今还没个名分,就敢在宫里坐软轿,真心大胆。我见太皇太后的人叫她过去,就知道要出事。」
原来是他通知李修的?
那倒要谢谢他,不然我定要在太皇太后宫里跪好几个时辰。
赶明儿我得让阿娘把库房里那棵千年人参送给他,以示谢意。
我听见李修笑了笑,说:「她向来胆大。」
临淄王打趣他,「那什么时候成亲?明年你就及冠了,届时帝后大婚,也是不错的。」
「再说吧。」李修叹了口气,「先帝向来对朕很好,朕虽是侄儿不必守孝三年,但基本礼数要做到。再说了,裴家似乎厌弃朕,不愿意她嫁给我。」
他倒委屈上了?
我裴家为什么厌弃他,他心里没点数吗?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死李修,说一套做一套,装什么可怜!
临淄王不明所以,还在好言相劝,「裴家世代功勋,裴姑娘的哥哥又在西北镇守了好几年,对朝廷忠心耿耿,怎么会厌弃陛下呢?倒是你自己,从小就欺负人家小姑娘,惹她不高兴了吧?」
李修咕哝,不知道在说我什么坏话。
没多时临淄王告辞,我从屏风后溜出来。
李修立在殿门前,目送临淄王远去。
外头小雨淅沥,砸在青石板上,烟雾迷蒙,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影。
「他也挺可怜的。」我站在李修身边,忍不住说。
「什么?」李修回过神。
「我说他也挺可怜的。我阿娘常说,没娘的孩子苦,更何况他身体不好,一直在深宫里不受宠爱。哪像你,被太皇太后宠得上天。」我说完,才想起李修也是爹娘早逝,忙讷讷闭嘴。
李修却好像没听见,更没有跟我掐架。
他眼睛落在殿外,看重重殿宇风雨凄凄。
「裴鸾,你是不是很久没见你大哥了?」
「是啊,快三年了。」我掰掰手指头。
我大哥镇守西北快七年了,去年回信说嫂子给他添了个闺女。阿娘很想见见她的小孙女,却一直没有机会。
「那就让他回来吧。」李修淡淡地说。
「什么?!」我惊喜,「真的吗?」
他点了点头。
我抱着他胳膊狠狠喜极而泣,「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见到大哥了,呜呜呜,陛下你总算做了件人事!」
我一高兴,就在宫里多逗留了一阵。李修要我陪他玩双陆,但他技不如我,输给我一串玛瑙珠串。
我带着玛瑙珠串回家,想告诉爹娘,大哥将要回来的好消息。
然而宫里的旨意早先一步传回府里,我回去的时候,阿爹正愁眉不展,在堂中来回踱步。。
他见我回来了,厉声问道:「你又做了什么得罪了皇上?」
我被他吼得一愣,「我没有……」
我今天,惹怒李修了吗?他送我离开的时候,我觉得他好像挺高兴的。难道因为下双陆输了,朝我家撒气了?
不会吧?
阿娘心有不忍,抱着我道:「阿鸾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跟她有关系?」
「还小?」阿爹吹胡子瞪眼,「别的世家小姐,十七岁都嫁人了,就你纵容她,把她宠出这副无法无天的脾气!非要退皇室的婚,现在可好,直接惹怒了皇上!」
「阿鸾是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小时候又生了一场大病……」阿娘说到从前,眼圈一红落下泪来,「是我这个当娘的对不起她,她要什么我都给她!」
「那竣儿的前程呢?」阿爹气得直跺脚,又急又怒,「裴家的前程还要不要?国公府的未来还要不要?!」
阿娘不说话了,只是抱着我哭。阿爹不舍得再责备她,看着我俩长吁短叹。
我一头雾水,在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中,总算是理清了头绪。
原来李修下旨,让我哥哥裴竣在年前回京述职,之后就卸任镇北将军一职,在京中听候调令。
与文官不同,武将回京,又不外派,大抵就相当于被贬了。
我哥哥年少有为,不到三十已立下赫赫战功,凭借自身的威望和裴家世代功勋,破格录为将军。
他一生出类拔萃,就像那天上的雄鹰,是属于九霄之上的。
可若因为我,叫他折翼而归,不能驰骋沙场,他该多难过啊。
从小哥哥就宠我,他一定不会怪我的。但我以后又有何颜面出现在他面前?哥哥是我们裴家的顶梁柱,误他前程就是误了裴家!
我小心翼翼去拉阿爹的袖子,泣不成声,「我,我明天就去找李修,不,找皇上,我去求他,我求他放过哥哥,只要别革了哥哥的职,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再反抗了,我一定不会让哥哥伤心难过……」
阿娘抱着我痛哭,「傻孩子你在说什么,阿娘不许你这样作践自己!」
我阿爹我被我们娘俩吵得脑仁疼,他虽然气愤我,却也不舍得再多责备,只叹了口气,「你也不用多想,明日爹再想想办法。」
虽然阿爹安慰我说不是我的错,可我知道,哥哥被革职召回,很大原因是我,而且因为我,李修对我哥哥一直有怨言。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身体不好,整日喝药。
太皇太后不许李修来看我,怕染了病气给他。
可那会儿李修八九岁,正是顽皮的时候,他背着太皇太后偷偷溜出宫,又偷偷装作小厮,跑到裴府来到我的院落。
他来的时候我正睡着,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溜进来的,总之,被我哥哥发现的时候,他正蹲在我的床边数我的眼睫毛。
我哥哥以为他是不知礼数的小厮,拎起他的后领,直接将他扔出院子,狠狠摔了他一跤。
他疼得直咧嘴,又挨了两拳,直到再遭不住我哥哥的拳头,才不得已亮明了身份。
他那时候只是个无父无母,养在太后膝下的王孙罢了,我哥哥道了个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不曾想,这在李修心里留下了疙瘩。
以至于后来他总跟我计较,说什么,我当年好心好意去看你,还挨了你哥哥一顿毒打。
我一边回想,一边在绣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君心难测,直到今日我才彻底明白这句的含义。
自打李修登基为帝,我阿爹总是提醒我在皇帝面前要谨慎小心。而我仗着和李修是旧相识,还把他当陈留王那般对待,甚至还动手打过他。
若换作别人,我早死了十来次了。
我从未觉得李修离我这么远,也从未觉得,我们之间如此天上地下,尊卑分明。
我忧心忡忡,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次日清晨,我就向宫里递了请旨,恳求觐见皇上。
很快宫里就答应了,依旧是高公公派人来接我。
阿娘惊愕失色,只当李修报复完了我哥,又要继续折磨我。
我难得装扮一番,换了新衣裳,多抹了点胭脂,遮盖眼下泪痕。
早朝未完,我在宣德殿等他,我再不敢托大,没有皇帝允许便擅坐,于是顶着刺痛的膝盖僵立着。
高公公惊诧地瞥了我一眼,没有多说。
就这样站了快一个时辰,李修回来了。
见到我愣了一下,「你怎么……」
我没有给他机会,几乎一瘸一拐艰难地走到他跟前跪下。
李修眉头紧锁,「你干什么?起来!」
我摇摇头,拉着他的袍角,说着说着,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地掉落,「陛下,我求求你,不要让我哥哥卸职回京好不好?他一直渴望建功立业,他一直想像冠军侯那样封狼居胥,我求求你不要因为我的原因罢免他,我不想哥哥难过……」
「你先起来。」李修拉我,我执意不肯,他勃然大怒,怒斥,「膝盖还要不要了?」
我被他吼得一怔,莫名害怕起来,总觉得眼前的李修跟记忆里的李修天壤之别,眼泪汪汪,号啕大哭,「修哥哥,求你了,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我哭得稀里哗啦,哭得眼前起了一层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不见李修的脸,只看到他的手狠狠捏成拳,过了好一阵,他蹲下身,手指拭过我的眼睑,拂去泪珠。
他恨恨咬牙,「裴鸾,你真是我的克星!」
双臂一展,将我抱了进去。
他命宫女拿了热帕子,伸手替我擦拭眼泪,一边擦还不忘讥讽我,「眼睛都肿了,哭了很久了吧?」
我刚刚哭得太厉害,这会儿一边抽泣一边打嗝,「我,嗝……」
李修气笑,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子。
他突发奇想,忽然按住我的后脑勺,凑过来在我唇上轻轻一触。唇上微微的湿意,眼前唯有他明亮的眸子,与我四目相对。
我被他吓得一愣,呼吸都停止了。
「听人说,吓一吓能止住打嗝。」他松开我,挑眉,「看来颇有成效。」
「谁说的嗝……」我下意识反驳。
「看来不行,还得再试一次。」李修不怀好意,他缓缓凑近我,眼神下移,落在我唇上。
我连忙抬手抵住他唇,他的嘴角还有我脸上的胭脂。
我望着他的眼睛,忽地想起今天来的目的,想起昨日我在阿爹面前的誓言,缓缓放下手。
李修眼睛微眯,眼神顺着我的手指打量了一圈。
他往后退了一步,「阿鸾,你长大了。」
原来懂得顺从就是长大吗?我低着头沉默,过了好久才说,「你放过我哥哥,我就答应你。」
我听见李修冷笑,继而他捏着我的下巴,迫我抬头,冷道:「你拿你自己来换你哥哥的前程?」
「对。」
「对什么对!」李修大怒,他气得原地转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跟我求情,还哭成这样!还——」
他瞪了我一眼,恨恨道:「还拿自己做一些不知所谓的交换!」
「啊?」
「啊什么啊?!」李修揪着我脸,压低声音,「听着,我召你哥回来,是另有安排。不是报复,是另有重用你懂吗?但我不能说,包括你爹,我也不能透露,你知不知道?!」
「啊?」我睁大双眼,依然痴呆。
好半晌,我才理顺了他的思路。
原来前太子谋逆一案后,京中御林军尽属太尉,李修总不放心,所以才召我哥回来,想要不动声色削太尉的权。
我嘟囔道:「可你这样还是利用我裴家啊。」
「你爹原本也是掌管御林军的,自从太尉全盘接管,便越来越受掣肘,只有你哥哥在外还有点能耐。我这么做,不是为你家好?」他白了我一眼,「再说了,臣子不就是给皇帝利用的嘛!」
说得这么直白无耻,他真是头一位。
我揉了揉膝盖,不满道:「那你不早点告诉我,害我白担心,还折磨自己。」
李修伸手按在我膝盖上轻揉,嘴里可不饶人,「我哪知道你裴大小姐还有这么舍己为人的一面,今天也算长见识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也挺懂事的,下次有事你不要瞒着我了。」
「我可不敢。」李修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愤愤道,「你忘了玉如意的事了?」
我:「……」
李修说的这个玉如意,又是我们的一桩梁子。
几年前,南疆那边给先帝进供了几柄玉如意。
先帝送了一柄给太皇太后,其余的赏给了几个后妃。
我娘进宫觐见时看到了,回来后夸赞不已。我记在心里,然后我就对李修说,我也想要一个。
没过多久李修就弄来了一个送我,这当然就是太皇太后宫里的那个。李修说,太皇太后宫里的东西他都拿得,但他叫我偷偷地,不要张扬。
我没听他的话,转头拿过去跟我娘邀功。
宫里的贡品,那是能随便收的吗?
我挨了我爹一顿抽,哭哭啼啼地把李修给供了出来。
托我的福,李修也挨了一顿训,禁足一个月。
他说,打那以后,他就不想把事情真相告诉我了,他说我没心没肺,什么都往外兜,容易坏他的事。
这确实是我过去年幼不懂事,我认了。
「不过你今天一闹也有好处……」他捏捏我小腿,笑得狡黠,「再叫一声修哥哥来听听?」
我抬脚踹他,被他伸手挡了。
我想了想,又问:「那我能不能告诉我阿爹阿娘?」
李修望着我沉默了一阵,他低下头去,手掌按在我膝盖上,若有所思,「先不要说吧。」
「好。」我点头答应。
李修笑看了我一眼,「今天这么听话?」
「你是为了我哥哥好,我又不是不明事理。」我按住他的手,恳切道,「但你要答应我,事成以后要给我哥哥升官。」
李修闷声发笑,在我再三逼迫下答应了。
我揉揉哭肿的眼睛,刚才哭得太厉害,力气都用光了,我让李修叫宫人给我上糕点。
他哭笑不得,「现在又不怕我了?」
我咬着糕点嘟囔不清,「我知道的,你虽然爱寻花问柳,但也是长情之人,不会真的报复我。」
然后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对吧?」
李修鄙夷,抬手在我额头上戳了一下,「对你个头对。」
说完他又钩钩手指,「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次日,宫里传出消息。
裴家娇女,不顾身份,入宫请罪,妄图以旧情打动陛下,被陛下怒斥而出。
我阿娘把我摇醒的时候,我还昏头涨脑不知情况。
「你昨天做了什么?现在满京城都在笑话你呢!」
我不以为然地摆手,「没事的。」
这是李修与我定下的约定。
他借故疏远我家,好让别人确信,我哥哥裴竣是受了我的连累被贬回京。
既然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昨天我在他寝殿吃饱喝足后,配合他演了一出大戏。
总之就是,裴鸾罔顾君恩,惹得陛下大怒。皇帝砸碎了无数玉石瓷器,然后命人立刻将裴鸾赶出宫。
他砸东西的时候,我还悄悄抢下一两样。
他案桌上的玉兔摆件被我藏在怀里顺回来了,这本就是我送他的,他要真砸了,我可舍不得。
不料我娘更急,「什么叫没事?你爹都快气疯了!」
我一拍脑袋,怎么忘了这茬!
我答应了李修不把他的密谋告诉我爹娘,可我要怎么跟我爹解释,这一切都是李修设计好的呀?
我爹舍不得打骂我娘,对我可是毫不留情,他这回肯定不会饶了我,这可怎么办?
我苦着脸看向我阿娘,阿娘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气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拧了我一把,「快起来,去你外祖父家躲躲风头。」
我外祖父是如今王氏的家主,他是高宗朝的吏部尚书,文宗朝的中书令。如今年纪大了,致仕在家颐养晚年。
莫说是我爹,就是皇帝,也要给他老人家面子。
于是我就在我阿娘的安排下,瞒着我爹去了外祖父家。
我外祖父年过古稀,且因曾经身居高位,算不上平易近人。我们这些后辈见了他,都不敢造次。
但我既然过来,总要拜会一下他老人家。
他不喜喧闹,素来在自己修葺的小园子里歇息。
绿萝藤蔓,红香绿玉,朱门高院内,青瓦白墙,装点得颇有江南风味。
外祖父穿着一身深褐色大袍,悠然躺在藤椅上,身上盖了件短绒金绣十虫貂毯。
我阿娘领着我上前行礼。
我恭恭敬敬屈膝行礼,「阿鸾见过外祖父。」
外祖父瞥了我一眼,问我娘:「这丫头又是惹了什么事?」
这就可以看得出我外祖父不讨小孩喜欢的地方了,他总喜欢揭人短。
比如这一个「又」字,道尽了我多少屈辱的过往。
我小的时候很调皮,偶尔惹得爹爹震怒,阿娘就会带着我回外祖父家避风头。久而久之,王家的人见我过来,哪怕寻常无事,也会戏谑一句,「阿鸾又被爹爹打了?」
外祖父就是带头这样说的人。
阿娘赔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说错了话,不小心得罪了皇上。郎君那个脾气爹爹也知道,动不动就要对孩子棍棒相加,我是舍不得阿鸾才送她过来。索性家里侄女儿们没事,就叫她们一起玩罢。」
外祖父嗤笑了一声,对我娘的说辞不置可否。
他偏头看了我一眼,笑笑,「阿鸾长大了,再不嫁人该被惦记了。」
我:「啊?」
阿娘跟我大眼瞪小眼,亦猜不透外祖父话里的意思,同样纳闷。
而外祖父已然嫌我们聒噪,摆摆手叫我们出去了。
我又去拜会了几位舅母。
我外祖父有五个儿子,都颇有建树,在朝中担任或大或小的官职。我娘是他们的幺妹,舅舅们都很疼爱妹妹,连带着舅母们也很喜欢我娘。
给各位舅母皆送了珠钗绮罗,舅母们喜笑颜开,拉着我娘进里屋说体己话。
我娘挥手打发我,「去跟姊妹们一起玩罢。」
我待着不动,「啊这……」
我跟王家的表姊妹们玩得不大好。
王家是数百年的大家族,规矩森严。族中子女一言一行都要按着规矩来,稍有不对就要抄家规,关禁闭受训。
我在自家野惯了,又从小被李修带歪,跟她们这样的娇小姐在一起,简直格格不入。
不过,说归说,我杵着不动,大舅母便以为我腼腆,叫她的大丫头芳姑领我过去。
芳姑比我大十几岁,她是个很温柔的人。
芳姑领着我去了后院,一路上同我说笑,「前些日子,七姑娘还念叨着您呢,若不是门禁森严,她还想着去裴府探望你,然后把她的得意字画给你看。」
我惊奇,「是吗?」
七姑娘王绮,是我五舅舅的女儿。
她跟我一般大,是王家为数不多能跟我聊几句的小姐。
我刚一脚踏进王家的女子书肆,就听到断断续续的啼哭。
紧接着一道娇声叱咤传入耳中,「说,王氏家规第七条第六则是什么?!」
我心一紧,颤巍巍捏着芳姑的手,苦着脸道:「芳姑,你怎么没告诉我二姐姐也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