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地,我撞上他的下巴。
有点硬,有点粗糙。
只呆了一刹,我连忙缩回,急急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李修伸手一抚,准确无误地摸到那儿,那上面还有我残留的杏绯色口脂。
他蓦地抬眸,微微勾起唇角,缓缓凑近我,声音低沉,像引人沉沦的鬼魅,「欲擒故纵?」
「不是……」我避开眼神,无力地反驳。
「阿鸾……」李修凑近我耳畔,呼出的气息灼热,简直可以点燃我的耳朵,「我懂你的小心思。」
什么?
小心思?
「你想多——」我下意识回嘴,话还没说完,李修一手钩住我后脑勺,将我按向他。
唇上一热,不一样的触感,有点硬又有点灼人。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人。
李修闭着眼,他的睫毛很长,此刻安静地遮盖着双眸,他的呼吸喷洒在我的鼻翼间。
我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李修以前也不是没有唐突过我,可都是凑过来一薄芳泽,何曾这样过?
有点奇怪,有点强势,仿佛攻城略地的君主。
还有!
为什么要闭着眼?
难道这样感觉会好点?
我百思不得其解,手腕被他扣住挣脱不开。算了,那就闭着吧。
我像他一样闭上眼睛,意识瞬间混沌起来。
一股难言的酥麻缓缓漫向四肢百骸,身子不由自主地酥软下来。
那种感觉就像无底的深渊,充满新奇,诱人深入。
我下意识勾住了李修的脖子,他伸手一拂,将我身后的纸张全拂开,抱着我缓缓压在桌上。
譬如万物复苏,漫天团簇百花齐放,又如天光乍破,瞬间万里晴空。
我循着李修的步伐,一步步走进他设计的陷阱里,不由自主,无法自拔。
不知多久,才听得殿外一阵轻叩门声。我一惊,猛地推开了李修。
李修气息未定,怔怔瞧了我好几眼,随后才餍足地擦拭唇角,一面笑一面问:「何事?」
殿外高公公回道:「崔侍郎求见。」
「让他殿外候着。」李修说完,朝我伸手。
我拍开他的手,羞愧地捂着自己的眼睛,没脸见人。
李修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欢,他伸手一抄,抱着我去了内殿。
「男欢女爱,理所固然。」李修安慰我,「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好不要脸。」我干巴巴回他,「还没成亲就轻薄我。」
「早晚的事。」
他抱着我,将我搁在内殿软榻上,我透过指缝偷偷瞥他,看见他嘴角沾上些许我的口脂。
我从袖中摸出条素帕丢给他,李修闷声笑了,他凑近我压低声音,「这口脂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大方便,下次不要抹了。」
说完笑吟吟出去了。
好半晌我才后知后觉回过神,不大方便?下次?
还有下次?!
呸!才不会再给你机会!
我抓起软榻上的小枕摔了又摔,正恼火呢。
忽听得外殿起了争执,只听咔嚓一声,瓷杯砸碎在地上,紧接着李修怒道:「你是不是非要抗旨?」
「陛下若认为臣是抗旨不遵——」崔衡声音很冷,「那就降罪吧!」
沉默,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阵,才听到李修冷声断喝:「滚。」
崔衡出去了。
我不知他们是为了何事争吵成这样。
在我印象里,李修同崔衡交情极好,一同长大,一同入国子监读书,一同办诗社,一同吃喝玩乐。
他曾说过,崔衡不是普通的酒肉朋友,是他的真知己。
可是,真知己如今也会因为君臣身份,而生疏至此吗?
我整了整衣服仪容,缓缓走了出去。
小太监在忙不迭地收拾狼藉,李修倚在龙椅上,修长的手指捏着眉心,眉毛都快揪到一处了。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推了推他,故作轻松,「崔衡这么讨厌,要不要我偷偷把他绑了,帮你打一顿?」
李修阖眸,闻言闷声一笑,他以手遮眼,好半晌才移开。
眼神清亮,一如当初。
他拉着我的手,轻道:「阿鸾,相信我,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迷糊着点了头。
回到府里我才觉得不对劲。
们?
原来我跟崔衡,在他心里是同样的地位?!
什么鬼!
口口声声说我是早有婚约的妻子,到头来居然还比不过一个伴读!
我请哥哥帮我查了有关红狸的事,她住的地方确实烧成一片灰烬,人也不知去向。
但哥哥说,朝中众臣并不知晓红狸的事,也并不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
崔衡对我说的话,很可能是他的偏信偏疑,一面之词。
哥哥最后还劝我大度点,他说:「若陛下有心娶你,未来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既是皇后,岂能专宠?岂能与那些嫔妾置气?」
他不提醒还好,他这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
李修不再是普普通通的王爷,他是皇帝,未来三宫六院跑不了的。
若他娶了我,我是不是还得帮他选妃纳妾?还得帮他处理后宫事务?在那宫墙之内玩钩心斗角的把戏?
这件事我真得好好掂量掂量。
临近年关,诸事繁忙,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日日在家陪惜宁玩。
陪小娃娃的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过去,已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又叫灯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夜不闭市,举国同庆。
每当这个时候,长安城里的公子小姐们就能光明正大地相会,互诉衷肠。
我也喜欢上元节,因为好玩。
可是往年我都是被李修叫出去的,今年他成了皇帝,再没法私自出行了。
哥哥分不开身,他让我和嫂嫂一起去,因不放心,还点了好几个小厮跟着。
惜宁生在西境,还未曾见过长安的盛世风光。什么竹蜻蜓,小乌龟,兔儿灯,她看见什么都想要,不一会儿,几个小厮的身上就挂满了她要的玩具。
月上梢头,夜市上人群熙熙攘攘,不见衰减。
惜宁毕竟是个小孩子,又蹦跶了许久,不一会儿,就趴在嫂嫂怀里睡着了。
「阿鸾,要不回去吧?」嫂嫂抱着孩子比较费力。
可我还没玩够,今年只逛了一处,那些什么食铺子和百花灯,我还没去瞧呢。
我让嫂嫂和惜宁先回去,自己再去逛逛。嫂嫂放心不下,留下两个小厮保护我。
我一路逛一路买,看见喜欢的就买下来,小厮愁眉苦脸,「小姐,您都买了那么多了,非要花光钱袋子不可吗?」
「那当然。」
喜欢的东西当然要及时买下,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不过看他们提得这么辛苦,袋里的银钱也不多,就算了吧。
我们一路走到西市的街尾,最后是家灯铺子,店主正在收拾关门。
「等等!」我眼睛瞄着他挂在檐下的绿琥珀水晶灯,「这个卖不卖?」
店主抬眼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他的灯,他捋捋胡子,「小姑娘,这个灯可不便宜,这是水晶灯,今晚还没人舍得花大价钱买走呢。」
我当然知道这不便宜,毕竟这可是绿琥珀。盈盈烛光,映着青碧色的琥珀,在夜色下极为瑰丽动人。
「多少钱?」我问他。
老板竖起一只手掌。
「五十两?」
老板摇摇头,「五百两!」
「五百两?」我大惊失色,「你不如去抢呢。」
难怪没人买,这也太贵了吧。被我爹知道我花五百两买个灯回去,他非得打死我不可。
而且,我荷包里的钱也不多了。
我开始跟老板杀价,「五两银子卖给我呗。」
老板吹胡子瞪眼,「小姑娘,你在说什么胡话?哪有这样讲价的?不买别打扰我关门!」
他一边拿门板一边抱怨,「看起来像个大家闺秀,一开口比黑商还黑……」
「我……」我气鼓鼓,一掌拍在他门板上,凶神恶煞,「你卖不卖?」
店主斜睨我,「怎么,你还要强买强卖不成?我告诉你,今晚看上这灯的达官贵人多了去了,就算不卖你,我也有买主,你还是快走吧。」
我依依不舍地盯着那灯,越看越觉得好看,难得一次看见心仪的物件儿,却因为银钱不够被别人纳入怀中,想想都觉得委屈。
「老板,这灯我要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清越浅淡,自我身后传来。
我连忙转身,想要看看是谁当着我的面戳我心窝子。
月白长袍,罩一件玄色大氅。面庞白净如月,双眸清淡似水。
那人冲我微微一笑,「裴姑娘。」
我捏着别人送的水晶灯,心里不是滋味。
可李阙说,我家送了他许多珍稀药材,他送我一盏灯,实算不得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这毕竟不便宜,平白受礼叫我过意不去。
要不……过两天我再找找珍稀药材送他?
我正浸在思绪中,忽听到李阙叫我,「裴姑娘?」
我一惊,连忙回神,「在。」
「前面就是你家了。」他含笑,「在下就不送你过去了。」
「噢,好。」懵懂中我都忘了礼数,等他转过身才屈膝一福,「裴鸾恭送殿下。」
李阙摆摆手,任小厮扶他离开了。
我目送他远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帘中才转过身。其实,若不是这副病体,他本是个很优秀的,可以建立一番功业的男人。
前面是镇国公府,府门挂着两个大灯笼,门口立着两个穿软甲的人。
嗯?软甲?
我和两个小厮稀里糊涂地走过去,果不其然,那不是家里的护院。
门口那个看起来冷眼冷脸的御林军校尉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看坊尽头。
寒冬腊月,月华清冷,一人倚在墙边,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心里大概有底,有点惊喜又有点纳闷,快步走向他,「你怎么出宫了?」
李修转向我,眼神在我身上转了一圈,随后落在我手里的水晶灯上,反问:「灯哪来的?」
「买的。」我回他。
我又没撒谎,本就是买的,至于谁买的……
他没问,所以我也不说。
李修顿了一顿,他舒展了下自己的胳膊,笑问我:「没我陪着,这个上元节是不是很无聊?」
「嘁……」
可真自恋,没他陪着,我玩得可开心了。再说了,以李修这样小气的人,他会愿意花五百两买个灯送我吗?
倒是他自己,没我陪着的上元节,憋在宫里可无聊坏了吧。
「太皇太后心里难过,我免不了要多陪一会儿。」他跟我解释。
我垂眸,手指摩挲灯的檐角,心想:短短半年,太皇太后失去了一个儿子,三个孙子,她老人家当然心里难过了。
李修倚着墙,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他拽住了我的手腕,「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啊?去哪儿?」
好家伙,他带我去了烟花巷。
他说自己自打登基就未曾寻欢作乐,今天要玩个痛快。
听到这混账话,我和御林军校尉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不过他如今是天子,又不是随随便便的清贵王爷,当然不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青楼,所以我们最后还是依了常校尉的提议。
下人寻了艘画舫,李修若想听哪位头牌的曲儿,便叫人去请。
画舫内的陈设极其奢华,雪白的羊绒软毯编织成一片铺满舱底,水碧色的轻纱幔帐叠着紫烟罗丝绸银线金丝帘,变幻出绮丽奇幻的色彩。兽嘴炉里染着青檀木香,案几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每张案头都雕刻着一只小兽,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门帘上方悬着一串串玛瑙珠子,若有人走动,便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一切都铺张得令我咋舌,「耗资巨万,太奢靡了吧?」
李修压根没听见我的感慨,他正拿着花名册,在选哪个头牌间犹豫不决。
最后不耐烦随手一指,「就她吧。」
妙音坊的画眉娘子,嗯,能弹会唱,确是有一把好嗓子的绝世歌姬。
「你刚才说什么?」李修把花名册丢到一边。
「我说这里纸醉金迷,比许多公府侯府还奢靡。」
李修左顾右看,仔细瞧了瞧,忽地一声冷笑,不乏嘲讽,「如果不是御史大夫们终日上书弹劾,恐怕公府侯府要比这奢侈一百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冷冽,看上去像换了一个人,颇有昔日文宗皇帝的影子。
不过片刻,那些情绪就被收敛得一干二净。
他歪头看我,恢复了往日的狡黠蔫坏,「要不要喝酒?」
「酒?」我一喜,「好哇!」
我爹娘总觉得我年纪小,所以从不让我喝酒,即便是果酿的甜酒,也不让我多喝。
可他们不知道,我早在李修的蛊惑下多次尝鲜,把酒量练出来了。
李修要了一壶翠涛,相传这是当年魏相所创。
酒送过来的时候,妙音坊的画眉娘子也到了。
我迫不及待去拿酒,正好与她撞见。
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可能不记得我了,见了我只是微惊,随后福了一福。
她抱着琵琶坐下,声柔如莺,「不知郎君想听什么?」
「凤求凰。」我抢先说道,「我想听这个。」
画眉抱着琵琶微微抬眼打量了我一下,很快就低头伏道,「喏。」
我十分诧异她的顺从听话,拿着酒进去了。
从前我也不是没有随李修出来过,但每次都作男子打扮,被李修点名的歌姬舞姬虽认得出我是女子,但从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对李修说了我的疑惑,李修道:「你看看你今日的穿着打扮,哪一样不像个世家小姐?以前她们不把你放在眼里,那是因为她们以为你是我带出来的奴婢。」
噢……原来还有这么个门道。看来做头牌也不是那么轻松,除了能歌善舞,还得有点眼力见儿。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帘外画眉唱得婉转动人,伴着琵琶声,我已然痴了,自斟自酌。
李修陪我饮了两三杯,他提醒我道:「你悠着点儿,小心喝醉了待会儿回去挨骂。」
「不会的。」我一仰脖子饮下一杯,顿觉脸颊发烫,四肢酣畅。
我冲他眨眨眼,「就算醉了,我也可以说,是陛下非要我喝的。」
李修好气又好笑,「你居然敢拿朕做幌子!」
我嘿嘿一笑。
李修走过来,凑到我面前,小声呢喃道:「那你就不怕,我在你醉了以后行不轨之事?」
他的语气阴恻恻的,吓得我几乎从地上弹起。我大概是真的醉了,竟然站不稳,又歪倒下去。
李修哈哈大笑,他拿了件厚厚的羊皮小袄给我垫在后颈处,顺手拿走了我手里的杯子,「睡会儿吧,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
我看见他掀帘出去,画舫摇摇晃晃,我浑身暖洋洋的,很快陷入睡梦中。
梦里隐约听见女人的声音,不断有人上船,不过片刻又很快离开。
有人小声地哭,也有人求饶。
总之很混乱。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闺房,脑袋有点疼。
我的大丫鬟云翠见状过来,「小姐醒了?」
我揉揉眉心,「我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什么昨晚,小姐寅时才回来的。」云翠边拿衣裳边抱怨,「小姐也真是,一身酒气,醉成那样,若非陛下亲自送您回来,您怕是又要挨夫人骂了。」
我按着额头懊恼,真的喝大了,回来的事我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云翠便道:「是陛下亲自背着您回来的,郎君当时看到您那醉样,又气又不敢发作。陛下说,是您自己要喝,他拦不住。」
可恶!
是他诱骗我喝酒,还敢恶人先告状!
云翠接着道:「您睡迷糊了,揪着陛下的衣服不放,家里丫鬟要扶您,您就是不撒手。陛下没法,只好背着您,亲自把您送到屋里。」
这是我吗?我捂脸,真是丢人丢大了,过几天见李修,肯定要被他嘲笑。
我垂头丧气,环视了一圈,忽然想起件事来,「我的灯呢?」
云翠问:「是哪个绿琥珀色的水晶灯吗?」
「对对对。」我不迭点头。
「您不是送给陛下了吗?」
我大怒,拍案而起,「我什么时候送给他了?!」
云翠小嘴一努,「那就奇怪了。」
云翠说,李修安置我睡下后,就拿走了那盏灯,并对她们说,是我要送给他的。
他说:「阿鸾觉得荷包太敷衍了,所以执意要把这盏灯补送给朕,朕却之不恭,只好收下了。」
他是皇帝,他要什么,难道云翠她们还敢拦吗?
就这样,李修这厮带走了我的五百两银子才买得到的水晶灯。
呜呜呜太亏了,画舫一夜游换我一盏灯,太亏了!
上元节过后,我好些天没见到李修。
过了生辰李修便二十了,他父亲早丧,故而由太傅为其加冠,行加冠礼。
这预示着,李修成年了,也预示着,为先帝戴孝一年之后,朝中大臣就要敦促他娶妻了。
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太皇太后就给我们定下了婚约。
顶着婚约与他厮混了十五年,没想到真到他娶妻的年纪,他是一朝天子,而我只能跪在他脚下,自称臣女草民。
李修加冠以后,一连做了许多惊骇之事。
先是查抄了六部内的数名文官,紧接着又调换了几任地方刺史,然后又召回西域节度使,调换了好几个将军。
原先没铲除尽的废太子一脉,被他拔了个干净。
朝中众臣心神不宁,我爹回来说,陛下根基未稳,此番操之过急,恐惹来小人愤恨。
他说给我听,其实是想让我再见到李修的时候,劝诫一二。
我懂,但我从何说起?
李修这个狐狸可比我精明多了,我要是这么一说,他不得怀疑是有人操控我?
况且他连清河崔氏,也就是崔衡一脉都彻查了。
说真的,我知道李修公私分明,但没想到他会这么不顾崔衡的立场和颜面。
崔衡怎么着也算李修的挚友吧,比他那些皇室的堂兄弟还要亲的挚友。这么说查就查,真不顾忌他们之间的情分了?
帝王之心,果然深不可测。
仲春之际,李修终于不忙了,召我进宫。
我摩拳擦掌,好小子,终于记起我了,这次我非得把我的水晶灯抢回来不可。
进了宣德殿,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水晶灯。
那灯摆在桌角,阳光直照其上,映照出青碧色的幽光。
我几步上前,看了又看,一把抱在怀里。
高公公忙道:「姑娘快放下,陛下不许旁人碰这灯的。」
我不肯,振振有词,「这是我的,陛下是从我这儿抢……拿走的!我花了五百两呢!」
高公公愣住,「不是临淄王买的吗?」
我诧异,「什么?」
好半晌,我才弄清了事情原委。
原来李修把我的灯带回以后,一直放在御书房里。
没几日临淄王去拜见他时看到了,就问李修灯哪来的。李修只说是别人送的礼物,临淄王沉默良久,才说这灯是自己买了送给一位朋友的。
后来的结果嘛,他俩心知肚明。
李修弄清了来源,把这灯带回寝殿,再不许别人碰它。
「真小气。」我默默腹诽,故意放在御书房就是想查清是谁送我的吧?
他就没想过,万一不是什么王孙贵族,而是哪个富商呢?
我正沉思,忽然怀里一空。
李修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他拎着那灯坐到一边,气鼓鼓道:「又想偷拿朕的东西!」
「什么偷拿!」我追上去,气愤不已,「这明明是我的。」
「你既已送我,便是我的了。」李修脸皮厚得赛城墙。
「我什么时候答应送你了?」我瞪大了眼睛。
「你喝醉的时候。」李修拨着灯角的流苏穗,他弯了弯嘴角,「你还说,若我不嫌弃,你可以把自己送给我。」
根本没有这回事!他又逗我!
我大怒,伸手去抢灯,「我没有!」
「你有。」李修将灯举过头,眼神向我扫来。
他的眼睛深邃漆黑,有着遮不住的幽怨,他缓缓启唇,一字一句道:「你小时候就承诺过,你会嫁给我。」
「我……」我舔了舔唇,心虚地挪开眼神。
李修九岁那年,因顶撞了太学的夫子,被太皇太后好一顿训。
他一气之下,就离宫出走了。
清晨时分,他跑到我家,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浪迹江湖。
我看着他怀里几锭碎银子,又想想阿娘给我熬的燕窝粥,云翠做的绿萼桂花糕,府里的鹿肉鲜虾鱼丸。
很是纠结了半天,最后摇摇头。
李修很愤怒,小小年纪的他质问我是不是贪图富贵。
我连连否认,那怎么能叫贪图富贵呢,我一不爱金银财宝,二不爱绮罗珠钗,最多只是贪图口腹之欲罢了。
不知怎么就惹得他伤心起来,他狠狠把包袱掼在地上,倏忽落泪,「崔衡不愿意,你也不愿意,你们都是骗我的,你们根本就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是我的身份罢了。」
李修小小年纪就疑心颇重,一天到晚问我们到底在不在乎他。
我当时还是善良温和的好姑娘,连忙把他扶起来,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怎么可能,我是你的未婚妻呀,长大后可是要嫁给你的。」
「真的?你不许反悔。」李修眼睫上挂着泪珠,粉雕玉琢,比女子还惹人怜爱。
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凑过去亲了亲他脸颊,悄悄说:「我发誓,长大后一定嫁给你。」
我小时候承诺过很多事,很多都是随口一说,我自己都不当真的。
无奈遇到一个较真的主儿。
李修居高临下,他冷瞥我,「你承不承认你说过?」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讪讪赔笑,「呃……我是说过这样的话……」
他又道,「那为什么要收别的男人的东西?」
真冤枉!那不是临淄王非要送我的嘛。再说了,我以前也送过他珍稀药材啊,收个礼物怎么了。
我拽着他的袖子去够灯,「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李修道:「错哪儿了?」
「哪儿哪儿都错了。」鬼知道我哪里错了。
见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修非不肯放手。
我蹦了半天没够着,被他这一出闹出了脾气,狠狠推了他一把,自己蹲坐在地上,以手捂脸放声大哭。
「不就是个破灯吗?你至于计较成这样吗?你收了人家头牌那么多信物我都没说什么……」
「我……」这下换他理亏了,他默了一刹,半蹲下身子哄我,「那不能怪我……」
他话音未落,我已然一跃而起,从他怀里把灯抢过来了。
不过,用力过猛,把他扑倒在地。
「兵不厌诈。」我朝他挑眉,「我哥哥教我的。」
李修眉毛揪到一块,他怔怔瞧了我两眼,又气又笑。
「这不叫兵不厌诈。」他翻身一滚,扣住我后背,眼神十分挑衅地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扫了一圈,然后凑近我耳畔轻道:「这叫裴鸾的『美人计』。」
突然,我感觉耳垂微湿。
我一悸,几乎浑身紧绷,灯也不要了,紧张地推开他,「你干吗咬我耳朵?」
说话就说话,好好地,干吗舔我耳垂!
李修仿佛看呆子一样,他骂道:「你可真是个榆木疙瘩!气死朕算了!」
他黑着脸撇过头去不理我了。
我俩就坐在大殿的软毯上,一时沉默。
我看他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露,恼火地咬牙,猜想他肯定气得不轻。
嗐,其实吧,我也不算榆木疙瘩。
我三两步爬过去,拉了拉他的手腕,「你是不是想亲我?」
李修微怔,脸上很快浮起一层绯红,他拗着脖子依旧不理我。
我想了想,又害怕外面的高公公听到,所以快速地凑到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好了,别气了。」
我以为这是让他息怒的妙招,却不想是抱薪救火,引火烧身。
李修几乎在我退开的半步内搂住了我,附唇吻来。
毫不顾忌这是在他的寝殿,随时会被下人们看到。
他将我压倒在软毯上,背后是烧得灼热的地龙。他一只手臂撑在我脖子下,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渐渐觉得不满足,顺着我的下颚往下轻拂。
渐次落在脖子上,锁骨上,甚至得寸进尺。
我狠狠拧了他腰间一把,他这才作罢。
五次三番,我推开他好几次,都被他再次按倒,李修非但不知餍足,反而喘息声渐重。
我被他憋得差点窒息,在他下唇上重重咬了一口,他这才松开。
他眼神幽幽地盯着我,目光凶狠得像饿狼,「阿鸾,我不想忍了。」
我忙抽手格挡在胸前,「不可以!必须忍!」
这男欢女爱有什么好的,单单是亲吻,就要憋死我了。
李修怅惘,叹了口气。
他仍半撑在我头顶未曾离开。
这样僵持了一会,我听见高公公的声音,「陛下,崔大人求见。」
「怎么每次都是他?」
我和李修异口同声,双双对视一眼,蓦地笑了。
李修终是松手,顺便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的襦裙都被他扯坏了,抹胸边上的软绸蝴蝶被他扯歪了一只翅膀。
我整了整仪容,迅速从地上抱起水晶灯,对他道:「你便宜也占了,这个该归还给我了吧。」
李修气笑,「财迷!给你就是,但是不准再有下次了。」
「好的。」我喜滋滋回他,「不会再让陛下有占便宜的下次了。」
「你!」李修瞪我。
而我早已跑远,把恼火的他抛到身后。
殿外候着两人,一人是崔衡,看见我怔愣了下,然后露出个鄙夷的神情,再不肯看我。
崔衡旁边那人,比他矮一头,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头戴斗笠,看起来颇为神秘。
身形有点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可能是崔衡举荐的神秘之士吧。
不管他们了,我抱着水晶灯匆匆而去。
从宣德殿出去,绕过御花园出东华门,就是去我家最近的路了。
我今日偷懒,于是抱着灯抄近道走。
虽说这是最近的路,但近总有近的坏处,譬如现在。
我在御花园,遇到了慧太妃和她的儿子——蜀王殿下。
蜀王李无虑,就是先帝第四子,那个先天智障的皇子。
李无虑的智力比常人差些,三岁学会走路,五岁才会说话。本来学得慢也就罢了,谁知十岁那年又大病一场,把脑子彻底烧坏了,就成了现在这样。
看上去是早已及冠的成年男子,心智却如孩童一般,事事需要人照顾。
好在他有个得先帝宠爱的母亲,倒不至于被人欺负。
慧太妃为人沉稳,温柔大方,极得先帝宠爱。子以母贵,先帝在世时便将蜀中富硕之地划给李无虑作封地。
他母子二人在宫里不惹事端,所以太皇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由着李无虑留在慧妃身边。
既然撞见了,岂有不见之理?
我上前行礼,「臣女裴鸾,见过慧妃娘娘,蜀王殿下。」
慧妃笑吟吟抬手,示意我不必多礼,「今后可要称呼本宫为太妃了。」
我一愣,哦是呢,慧妃是皇帝的妃子。
我羞惭地低下头去。
李无虑身高八尺,长得十分魁梧,五官端正,笑容颇似先帝。他穿着一套湛蓝色圆领窄袖袍,扎着一条宝石腰带,颈上带着一金圈银拓长命锁。
他见了我,欢喜地上前,「姐姐好好看,这个也好好看。」
他手指着我的怀里的灯笼。
我一怔,怎么忘了这茬,我怀里还抱着水晶灯呢。
李无虑果然是孩童,他回头对慧太妃扁嘴撒娇,「阿娘,我想要。」
慧太妃轻笑,「你得问阿鸾愿不愿意呀。」
李无虑扁了扁嘴,他虽心智不成熟,却被慧太妃教导得十分听话。
他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巴巴地看着我,轻声细语地央求,「姐姐,我想要玩这个。」
我:「……」
淦!
我好不容易才从李修那里抢回来的,牺牲巨大好不好?!
可我被他天真无邪的眼睛弄得无所适从,只好狠了狠心,忍痛道:「好吧。」
我依依不舍地把灯递过去,李无虑一把接过,一脸欢喜地蹲到慧太妃脚边,翻来覆去地把玩。
慧太妃爱怜地摸了摸李无虑的头,招呼我坐。
我只好在那方软榻前落座,看李无虑蛮力拉扯灯角的穗子,心痛不已。
慧太妃亲自斟茶,递了一盏给我。
我心生惶恐,连忙接过小抿了一口。她眼神从我身上扫过,轻道:「没几个月陛下就要议亲了,阿鸾若入了宫,记得多来我宫里走动。」
她看了眼李无虑,抿唇轻笑,「无虑从小就很喜欢和你玩。」
「呵呵呵呵。」我的笑容僵硬无比。
他从小喜欢跟我玩,我可不喜欢他!
记得有一年,我随母亲入宫请安后,去后殿找李修玩,李无虑也在。
他比李修高一个头,还缠着李修,要李修手里的长弓。
李修被他求得不耐烦,只好把自己很喜欢的那张弓给了李无虑。
我那时又气又怒,李修安慰我说:「跟个傻子计较什么呢,他要就给他呗。」
虽说我现在能理解,也不会计较,可我们毕竟长大了,李无虑却还跟个孩子似的。
成年人谁愿意跟一个小孩厮混在一起呢。
不过就像李修说的,跟个傻子计较什么呢。
慧太妃说什么,我皆喏喏称是。
慧太妃拉着我说了会话,然后叫李无虑把灯还我。
不用想,那厮玩得兴起,哪里肯还?
慧太妃好说歹说甚至动了怒,他都不肯放手。
我见状不好,只好打碎了牙齿和血吞,忍痛割爱,「算了,就当我送与蜀王殿下了。」
慧太妃十分歉疚,说了好些话,又赏了我一副上好的玉镯子,才放我离开。
我走在路上,委屈得想哭。
倒不是多么舍不得那个灯,就是觉得,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
憋屈。
我走了几步,仍然觉得不忿,调头往回走。
跟着我的小太监惊讶,「姑娘去哪儿?」
「找陛下。」我道。
都怪李修,是他抢走了我的东西,又害我得而复失。
若他不拿走,这灯在我家好好的,哪有这么多破事!
他今日不赔我个什么宝贝,我就不走了!
我一路埋头疾走,很快到了宣德殿。
守在门口的不是高公公,而是个年轻的太监。
他认得我,上前迎道:「裴姑娘怎么回来了?」
「陛下呢?」我抬脚就往里走。
他不敢阻我,只伸手虚拦,「陛下和崔大人在议事。」
崔衡又不是什么正经人,就算他们在议政我也听得!
我抬脚就往里走,跨过外殿的门槛,还未走到里面,就听见一阵笑声。
有一道纤细娇柔的女声,夹杂其间。
我顿住脚步。
透过素锦织绣的山水屏风,内殿的情景一目了然。
李修与崔衡分站两边,相视大笑。有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女子,立在崔衡边上,掩唇轻笑。
他们仨融洽极了,似乎只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彼此心底的所想,旁人皆融不进去。
我悄悄走近一步,细看那女子,只见她眉梢含情,有一双魅惑一边的狐狸眼,眼下有颗美人痣。
是红狸!
我的心跌到谷底。
一旁伺立的公公扶了我一把,「姑娘……」
我甩开他的手,愤然离开。
真可笑!
李修他果真还是放不下红狸,给她赎身,给她安置住处,如今还带入宫中。
既然这么喜欢她,为什么还要跟我暧昧不清?
他难道不知道,我家就是因为容不得他这样宠爱一个妓子,才硬要解除婚约的吗?
是了,他如今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他还在乎什么婚约不婚约!
我真是鬼迷了心窍,误以为他把红狸放下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受了窝囊气,我狠狠踹了一脚宣德殿外的石狮子,骂道:「李修你大爷的!」
那石狮子似乎震动了一下,我腰间的一对玉镯猝然落地,顿时摔了个粉碎。
我吓得呆了。
这一脚有这样大的威力?
旁边的小太监吓得瑟瑟发抖,磕磕巴巴道:「裴姑娘,你,你你可知刚刚骂了谁?」
我天,我忘了,李修的大爷是文宗皇帝!
我在先帝生前的寝殿前踢了人家的镇殿石狮,还骂了他……
所以这玉镯碎了,是先帝的警告?
我吓得连忙给石狮子跪了下来,「我错了,裴鸾绝无冒犯先帝之意……饶了我吧……」
我诚心诚意地祷告:「求先帝晚上千万不要来找我……裴鸾回家就给您抄佛经,求求了……」
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忽听得身旁一道轻笑,「这是怎么了,怎么给石狮磕头?」
我抬头一看,是李阙。
他面色虽平淡,眉眼里却俱是遮不住的笑意。
他伸手把我拉了起来,问道:「是不是去见陛下?」
我摇头。
他等了一会,见我没有话,绕过我就要往里走。
我忽地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一把拉住他,「你不要去。」
他便顿住,向我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心里闷得慌,又不想他看到里面那仨难以融入的欢洽气氛,只好闷声道:「你过会儿再进去。」
李阙静静地看着我,微微皱眉。
李阙带着我一道出了宫。
他说他并无要紧事,看我心情低落,索性陪我一起去西市玩玩。
「前些日子西市来了支胡商队伍,会各种杂戏,要不要去看看?」他询问我。
「都可以。」我恹恹不快。
李阙没有多问,他这个人就是这点好,从不以安慰为由多管闲事。
我看他一路淡然,倒不好意思再把失落摆在脸上了。
强打起精神看了一路。那群胡姬果然厉害,能一口气转几百圈都不头晕。她们身上挂了好些小铃铛,赤着脚在台上跳舞时,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还有些个黢黑的大汉喷火,火苗蹿出三五丈,他却安然无恙。
我看得新奇,摸出一粒碎银子打赏。
「好玩吗?」李阙侧过脸问我。
「好玩!」我很快把李修那个混球丢到脑后,「从前怎么没见过这支队伍?」
「这是于阗的商队,随于阗使臣进京的。」李阙指了指不远处,「旁边还有吐蕃的茶饼,跟我们中原的不一样。」
「走啊,去看看!」我欣喜地往前走。
我从前只知道,仲春之际众藩国来朝,却不知道还会有这些新奇的商队一起跟着。
我们才走出几步,忽地路口跳出个小姑娘,穿着翠碧色的短襦,外罩一条浅藕色罗裙,她从一旁馕饼摊上随手抓了一张馕饼向路边掷去,一边掷一边骂,「叫你冤枉我!叫你欺负我!」
卖馕饼的急得大叫:「干啥呀,快把我的馕饼放下!」
吵吵嚷嚷顿时聚了一大堆人。
李阙被路人挤得左右为难,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走,我们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