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料未及,因为怎么轮,也不该是他的。
他叫李修,曾经是陈留王,也是刚驾崩的文宗皇帝的亲侄儿。
先陈留王早年吃五石散吃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李修他娘也早早亡故。
太后舍不得孙子受苦,就把李修接到宫里,养在身边,准备等他及冠再放出宫。
这不,还没等他及冠呢,文宗皇帝先驾崩了。
文宗皇帝有七个儿子,本来怎么着也轮不到李修啊。
可谁知,太子和老大老二在文宗奄奄一息之时发动宫变夺权,文宗大怒,命太尉镇压,然后处死了这几个不孝子。
丧子之痛加旧疾复发,一气之下,文宗腿一蹬去了。
剩下的四个皇子里,一个先天智障,一个病恹恹,一个刚从冷宫里放出来,大字不识。
一个,才四个月大,在襁褓里嗷嗷待哺。
太后偏心哇,和几个重臣一合计,心想,要不就扶陈留王李修登基呗。
这家伙是即将成年的皇室子弟,血统也正,而且孤儿一个,底子干净。
就这样,李修登基为帝。
人人皆大欢喜,只有我爹不开心。
我爹恨不得操棍子把我和我娘打死。
为啥?我们裴家惹毛李修了呗。
我爹是镇国公,哥哥是威武大将军,掌管着西北十万大军。
我吧,勉强也算个世家小姐。
我还小的时候,我娘领着我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见我生得粉嫩可爱,就给我和她那宝贝孙子李修,定下了娃娃亲。
这小时候吧还好,我家也不敢违逆太后的意思。
长大了,我娘就开始着急了。
李修哪里是个丈夫的样子哦。
光棍一个,成天厮混在花街柳巷,红粉头牌认识了不下几十个。
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各种没节操的事都做得出来。
更可恶的是,在我及笄那年,他说要送我一份大礼,竟把我一个世家闺秀拐去了青楼!
我娘一看,这不行啊。
又没根基又不懂得过日子,绝非良配。
于是磨着我爹去央求皇上解除婚约,又给我造出许多谣,说我一吹风脸上就会起红疹,说我性格怪僻不好相处……
总之,干的尽是些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儿。
如她所愿,半年前,陛下降旨,把我俩婚约取消了。
李修跟我也算青梅竹马,不知是不甘心,还是觉得折了面子。婚约取消那天,他跑来镇国公府找我。
我能见吗?果断不能啊,我躲在闺房闭门不出。
他不肯罢休,顶着大雨在外淋了好久,临走时恨恨咬牙说:「裴鸾,你会后悔的!」
半年后,也就是现在。
我后不后悔另说,但我爹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李修登基后第三天,就降旨招我进宫。
我娘在一旁哭天抹泪,手帕都哭湿了几条。
我爹把她一把搡开,握着我的肩膀,恳切无比,「乖女儿,无论陛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不要反抗,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即使……即使他真对你做了什么,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名正言顺地入宫,儿啊,一家人的性命都悬在你一念之间,你可千万要冷静啊!」
我一路上回想我爹的话,哭笑不得。
我爹真是想多了,他跟李修打的交道少,在他印象里,李修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此前他被我家逼着退了婚,我爹觉得李修肯定要报复我,保不齐今天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来。
万一我誓死不从或者伤了李修,那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所以他才左叮咛右嘱咐我不要反抗。
但其实他真的多虑了。
我跟李修一同长大,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除非他一夜之间心性大变,否则不可能对我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来。
他是个纨绔,但也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少年郎。
事实证明,是我太天真。
李修居然真的一夜之间心性大变,跟以前那个嬉皮笑脸的他完全不一样。
见了我以后,他眼里只有阴冷,仇视,还有丝丝报复的得意。
他一身素缟,似乎刚从前殿回来,见了我,嘴角勾起个冷笑,他挥手斥退下人,然后双臂一展,「替朕宽衣。」
我愣了一瞬,左看看右看看。
殿内一个下人都没有,他这意思,是要我去服侍他?
我腹诽好一会儿,但碍于他现在是皇帝,只好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缓慢又缓慢地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才解到一半,他突然收手,扣着我的手腕,将我压在榻上。
我把父亲的嘱咐全部抛到了脑后,下意识双臂格挡在身前,哭着嚷嚷:「还没出先帝丧期,你不能碰我,你别……」
我嚎了一阵,见他好像并没有动手,只好睁开眼睛,结束这拙劣的表演。
李修幽深的眼眸露出熟悉的鄙夷之色,他伸手卡住了我的下巴,「我碰你?你想得美,一个被朕退了婚的女人,还想朕再娶你吗?做梦!」
我委委屈屈地问,「那你招我进宫干什么?」
他凑了过来,贴近我的耳朵,声音蛊惑如妖,「朕要让你知道,得罪朕的下场。」
……
到了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腿,回到公府。
阿娘哭得眼睛都肿了,见状忙扑了过来,抓着我问,「鸾儿,怎么样,陛下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不该做的?」
我瘪瘪嘴,这回是真的委屈得哭了,「别提了,我抄了一下午的书。」
阿娘心疼地替我揉腿,一边忧心忡忡,「我的鸾儿,这可怎么办呀?」
她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还得我去安慰她。
送走了阿娘,我一个人躺在闺房里,唉声叹气。
李修变了,他不再是那个见我就笑,满肚子坏水的李修了。
他变得残酷冷漠,还绝情!
居然叫我跪在先帝灵前抄书!还说不抄完不许离开!
我的天,我哪里抄过这么久的书,跪得我双腿都麻木了。
李修是个狠角,他也是跪着的。
他跟前放了一张案几,上头堆着小山一样高的奏折。
我只知道他画美人图画得极好,没想到还会批奏章呢?
莫不是他这躯壳里换了个人?
反正不管怎么说,李修就在那儿一边批奏折一边盯着我,我稍微偷个懒想起身,就被他抓包。
一想到明天还要去宫里跪灵抄书,我就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
第二天进宫,接引我的依旧是高公公,今天他没带我去前殿,而是带我去了李修的御书房。
我悄声问他,「公公,今日我要做些什么呀?」
高公公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写满了慈祥,「裴姑娘到了就知道了。」
什么也没探出来,我只好垂头丧气跟着他走。
到了的时候,李修正在御书房小憩,我只能在殿外等着。
初冬时节,外面冷风直吹,仿佛有人拿小刀子往我骨子里扎。
我冻得不行,恨不得直接一脚踹开大门进去。
可一看旁边高公公,宛如一尊雕塑,淡定得呼吸皆不可闻。
要不是看他眼睛在眨,我真怕他这老身子骨遭不住,直接被冻死喽!
可他都在殿外守着呢,我又敢说什么。
看来这变了心性的李修,心狠手辣,又是一个铁腕暴君。
哎,我为什么要说又?
我绝没有诋毁文宗的意思。
就这样在殿外吹了一炷香的时间,里头小黄门跑了出来,让我们进去。
在外殿的火炉旁烘了一下,内侍说,这是怕把寒气染给陛下。
屁嘞,李修最喜欢大冬天了。前几年他在承乐街办了个诗社,年年挑在大雪纷飞的时候邀请文人墨客去吟诗作赋。
不过谁让他现在是皇帝呢,我只好烘了烘再进去。
只烘了个外面,身体里还是寒透了,手脚皆是冰冰凉。
进了内殿,屏风后,李修果然刚起。
鬓发未整,冠也戴歪了,好像并没有正经在榻上睡,难道是伏在桌上睡的?
我默默猜测。
只听李修随口问道:「来了多久了。」
「不到……」我刚要回答,就被高公公打断,「不久,陛下醒来前,裴姑娘刚到。」
李修扯起嘴角,瞥了我一眼。
他瞄了眼砚台,对我道,「既然来了,就别闲着了,过来磨墨。」
「嘶……」我狠狠咬后槽牙,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捏拳揍他一顿的想法。
忍了又忍,才勉强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臣女遵旨。」
高公公进来后,替李修收拾了散落的奏折,然后就侍立一边,宛如雕塑。
我一边认命地研墨,一边悄悄打量李修。
他好像公事繁重,也顾不得捉弄我,顺手摸了一本奏折展开,挥笔如飞。
然后再翻下一本,如此周而复始。
他会写一手好看的飞白体,但因此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写字很废笔。
果不其然,没多久他手上那支笔就秃了,他头也没抬,「换一支。」
我忙从笔架上取下一支,蘸好了墨,恭敬地递过去。
李修眼睛没离开奏本,只凭着习惯,伸手来拿。
他估计没碰上我这么生疏的下人,没送到他熟悉的位置,却与他手掌相触,热烫的暖意瞬间从他掌心蔓延到我的手背。
李修一怔,抬眸向我望来。
我醒过神,飞快抽回手。
他垂眸看了眼被笔尖擦到的墨渍,不爽地撇嘴,「蠢材,你能做好什么事?!」
「我……」我不忿,想要反唇相讥,听见高公公在一旁轻咳。
满腹的嘲讽又咽了下去,我规规矩矩地行礼,「是臣女错了。」
「呵。」李修鼻腔里哼了一声。
他把当中的折子堆到一边,从后面的书架子上抽了一沓细宣铺开,对我招手,「过来,我说你写。」
我:「啊?」
虽然我以前因为好玩学过他的笔迹,但……让我冒充皇帝写字,还是有点过分了吧?
「啊什么啊?还不快点!」
「哦。」
我认命地过去,挑了一支我喜欢的纤细狼毫。
「把李太白的诗抄一百遍,印上朕的私印,然后拿去卖,允许你三天卖完。记住,每幅字不得低于五百两。」
我不敢置信,「啊?这……」
这也,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从前他就仗着自己字好,抄录名家大作拿去卖。
可现在都当皇上了,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怎么还改不了这臭毛病啊!
我腹诽不已,而罪魁祸首却落座龙椅,端着茶盅品茶,气定神闲。
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怒火,我铺平了宣纸开始抄写。
叫你贪财,叫你没羞没臊!
我偏不用飞白体写,偏按我自己的喜好来。
我也喜欢李太白的诗,所以抄录起来甚是欢快。
我兴奋地用我擅长的欧体写,抄得正欢呢,忽然听见耳畔一道冷冷的威胁声,「裴鸾,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
我手一抖,笔尖划了一道,这张纸算是毁了。
我整个儿被人拢在方寸间,真怕身后的男人突然抽出一把刀照我脖子上一抹。
但我又不甘心,嘴硬道:「陛下也没说,不能用欧体写……」
我声音越来越小,李修冷哼了一声,右手握住了我的手,左手绕过我的腰,按在长几上。
「忘记了就别嘴硬。」他嘲讽我,掀了一张新宣,泼墨书写。
我被死死钳住挣脱不开,索性随他去了。他手掌滚烫有力,我被冻僵的指尖终于有了点知觉。
龙飞凤舞,泼墨挥毫。
他握着我手写了三幅字。
我练了一会儿,掌握了他的用笔,与他渐入佳境。
不一会儿,我就能反客为主,自己写出和他一样的字了。
李修松了手,讥讽道:「这不挺会的吗,给朕抄!」
我:「……」
我以为他占了我便宜,一开心就能放过我了。
这男人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啊,这还是以前那个怜香惜玉的李修吗?
我瘪瘪嘴站起身,准备拿着纸墨笔砚到一边儿去,忽听得小黄门来报,说三公来了。
李修瞥了我一眼,一挥手,「去内殿给朕整理床榻,一会儿朕要歇息一下。」
我狂喜,忙领命而去。
内殿不大,一张黄梨木长案,一挂屏风,还有一方软榻,是供皇帝休息的地方。
垂帘是金丝幔帐,被衾褥子都是玄色鸦青,是李修喜欢的颜色。
没什么好整的,我理了理床褥枕头,然后坐在软榻前的地毯上撑额犯困。
内殿熏得好暖啊,外面三公议政的碎碎叨像极了和尚念经。
我听着听着,就枕着胳膊睡着了。
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里,李修拿着一把剪刀,磔磔冷笑向我走过来。他一边狞笑一边说,「阿鸾,你背叛我,我要把你脑袋剪下来……」
梦里我拼命抵抗,却被李修捆住双手,我哭啊哭啊,哭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李修根本不管不顾,操着大剪刀化身恶魔,向我扑了过来。
我「啊」地尖叫一声,彻底醒了。
醒来一脑门的汗,我还是一个人在内殿里。
我爬起来抹了抹汗,突然感觉有点不对。
我怎么……怎么爬到榻上了?
我记得自己不是坐在地毯上的吗?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我正在努力回想,突然门口一黯,李修正大步流星地跨进来。
我坐在榻上望向他,四目相对。
他松了口气,继而嘲笑我,「好啊裴鸾,明媒正娶的夫妻你不做,现在倒来爬我的床?」
我几乎在一瞬间醒过神,连滚带爬地滚下来,告饶道:「陛下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睡迷糊了无意识才……」
他剑眉一拧,「朕允许你睡觉了?」
我哑口无言,只能认栽,「臣女知罪,要杀要剐,全凭陛下做主。」
李修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出来!」
我只好随他出去。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天都黑了。
外面哗啦哗啦,下着不小的雨。
我吃了一惊,「都这么晚了?」我转过头看李修,「我明日再来抄好不好,天黑了,我得回家了。」
李修正命仆人布菜,没理我。
正巧这时高公公进来,看到我忙一揖,「裴姑娘,这会儿雨势正大,恐怕不好送您回府啊。」
我皱眉,「你寻辆马车来不就好了。」
那边的李修气笑,「你是什么身份,心里没数?」
哦,我忘了。
依宫律,除了皇帝太后和皇后,其余人不能在宫里坐马车。
如贵妃等,最多一顶软轿。
那可怎么办啊,我久不回去,我娘又该胡思乱想了。
我对高公公道:「能否劳烦公公派人跟我家里说一声,就说『阿鸾安好』。」
高公公小心觑了李修一眼,见他没驳斥,悄声应了。
我理了理睡乱的额发,走到李修跟前,自己坐下了。
宫女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没敢多说,默默给我添了玉箸布菜。
李修斜我,「你倒真把自己当回事。」
我索性不跟他装,破罐子破摔,「你要杀便杀好了。」
饿了半天,我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咬了一口素鸡。
呸呸呸,难吃!
就这样对付了一顿饭,外面雨势不减,宫门怕是也早已落锁。
李修似乎没有回寝殿的打算,也不知道他在这御书房里待了几天。
先帝和前太子留了一堆乱摊子,我爹这些重臣都跟着忙活了好几个通宵。
李修秉烛处理政事,我懒得理他,倚着柱子数花瓣。
宫里的雕刻就是精细,连这柱子上的龙鳞,云纹都一清二楚。
我拿了张白宣,又挑了支细毫,蹲在柱子边描样。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眼前一亮。
李修手持一盏长明灯,对我道:「凑这么近,你怎么不钻进去?」
「要你管!」我没好气回他,想到他画画上颇有造诣,忍不住拿起来跟他邀功,「怎么样,怎么样?」
李修瞥了一眼,吐出三个字,「鬼画符。」
「这这这……」我抖擞着我的大作,这怎么能叫鬼画符呢?我很用心的好不好?
李修伸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扯着我往内殿走。
我被他这一出搞得一愣,「干什么呀?」
他没多说,进了内殿就开始脱衣服。
我一惊,双手抱胸,「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我睡觉。」他脱了衣服,又扔了条毯子下来,「你,睡地上,给朕守夜。」
我松了口气,过去捡起毯子。
早说嘛,这我还是能接受的。
我安安心心在他榻脚躺下。
没多时又坐了起来,我忧心忡忡,「我在宫里不回去,我娘会担心吧?」
「那就让她担心去吧。」上头传来李修幽幽的声音,「她要不是你娘,我真想处死她。」
我沉下声,「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修冷道,「裴鸾,我们已有婚约,为什么你娘还要撮合你跟崔衡那小子?」
「她若不是镇国公夫人,不是你娘,朕……」他话没说完,可那话音丝丝冒着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我忽然想起了白天那个梦,梦里的李修,和此刻黑暗里的李修渐渐重合,竟让我打心底生出一股恶寒。
我缓缓躺下,背对着他,眼泪自眼角倏忽滑落。
「你说是我娘的错,是我娘觉得你没根基嫌弃你……但,我们已有婚约,你为什么偷偷在长平巷豢养金月楼的头牌?」
次日清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又在床上了,李修早已无影无踪。
我迷糊地揉揉脑袋,怎么,我又爬上来了吗?我记得我没有啊。
我记得昨晚我俩互呛了几句,然后就各自安寝了。
夜里他不知什么时候起身倒茶,回来的时候犯贱,踢了我一脚。
我好不容易快要入梦,被他那一脚彻底踢出了火气。
我爬起来扑上去,把他按倒在榻狠狠打了一通。
「让你踢我,让你惹我!」
他半口茶没喝完,被我掀翻,全倒在被褥上。
李修惊诧,「你疯了?」
我小拳头挥得飞起,尽往他身上招呼。
「我是疯了,居然来伺候你这混蛋!你居然敢罚我抄书罚我跪灵,还让我在外面挨冻!」我抡起软枕砸向他,「打死你算了,打死你让太后再立一个皇帝,反正皇子多得是!」
李修失笑,他趁我不备抢下枕头,扣住我的手腕。
他眉眼弯弯,似笑非笑,「再立一个?你以为我死了,对你裴家有什么好处?」
「你活着才是对裴家没好处!」想了想,我又补了一句,「你活着对所有托付芳心的头牌们都没好处!」
「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皱眉,「我也有难言之隐!」
我点头,「对,你十四岁第一次出入烟花巷的时候,就对我说有难言之隐!」
他还狡辩,「我确实是有啊。」
我静静看着他,突然觉得心累。
大概李修也是同样的想法吧,他扯了扯嘴角,「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然后松了手,静道,「下去。」
我这才发现,刚才与他缠斗时,已经骑坐在——
皇帝陛下身上。
我脸一红,七手八脚慌忙爬了下来,坐在床边焦虑。
脑子疯狂转动,心想,得找个话题缓解一下刚才的尴尬。
还没等我想出来,只听背后一道冷血的声音,「谁让你坐这儿了?朕叫你下去睡!」
我:「……」
我刚才怎么不打死他!
然后我就记得我裹着毯子在地上睡着了。
怎么会又爬上去了呢?
是李修抱我上去的?
不可能吧,他会这么好心?
我缓了缓神,准备下去整饬自己。
外面一列宫女鱼贯而入,见了我,都低头含笑不语。
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领头的那个是个嬷嬷,瞥了一眼床上凌乱的被褥,恭敬道:「奴婢伺候裴姑娘更衣。」
更就更呗,这眼神意有所指,是什么意思?
我不解其味,也懒得多管。
庆幸的是,李修去前朝跟众大臣商议要事去了,高公公得了皇帝命令,差人送我回府,并说我之后都不必来了。
这可是一件大喜事!
我高兴地原地直蹦,又好奇,遂问高公公缘由。
高公公真是个老油条,嘴里套不出半点实话,他只淡笑说:「裴姑娘是很留恋这里吗?」
我疯狂摇头。
「那姑娘在意什么呢?」
我:「……」
「打扰了。」我扭头就走。
我才不在意,我谢谢他李修放我回去,我巴不得以后都别见了!
回到府里,阿娘又是哭得眼圈通红扑上来,一个劲儿地问我有没有事。
我把来龙去脉跟她说了说,宽慰她道:「我真没事。」
她这才放心。
她坐在一边看我吃粥,一边看一边欣慰地说:「我女儿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依阿娘看,阿鸾当是整个京城最漂亮的女孩子。」
「也不是……」我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烟花巷里的那些头牌比我好看多了,阿娘只认得几个世家小姐,才得出这么自大的结论。
但我是怎么也不能实说的,我娘是世家小姐,对三教九流的人物比较排斥。
这也是她之前竭力反对我和李修婚事的主要原因。
「哦对了。」阿娘一惊一乍地,「我今日约了崔夫人呢!」
她轻拍我手,「快梳妆打扮一番,阿娘今日要带你去见一见崔公子。」
「啊?」我呆了,「是崔衡吗?」
「是呢。」阿娘道,「总要你满意才行,你去看一看崔公子模样,若觉得好,我们便先把这桩婚事定了,娘去给你挑几件首饰,你第一次见人家公子,得装扮得好看些……」
「别,别,阿娘我……」我劝阻无效,默默叹了口气。
「我跟崔衡,比你想象中熟多了。」
我本来想随便打扮一下得了,可阿娘不同意,愣是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我自己瞧着都觉得过分。
可我又不敢说什么,毕竟,她是我的阿娘,是镇国公府的女主人啊。
我裴家是武将出身,祖上是随高祖打天下的。虽然几代下来已跻身世家大族,但毕竟跟那种几百年的世家比不了。
我阿娘就不同了。
她是琅琊王氏的嫡女,是真正的世家贵女。
我爹娶她的时候,人人都道是裴家高攀了。
我阿娘生得娇美柔弱,又惯会撒娇,男人见了她骨子都酥了。虽然我爹不太精通风雅诗书,有时也跟她争吵,但总是将她放在心尖上宠的。
我阿娘还有一个撒手锏,那就是哭。
只要她一哭,我爹、我哥和我,就恨不得跪在她跟前认错,只求换她破涕为笑。
就这么一个女人,她就是把我打扮得跟猪一样,我也不敢说什么。
一路上,阿娘都在碎碎叨,「那崔公子人真不错,丰神俊秀,翩翩君子。阿娘打听过了,他在国子监读书时跟着司业研习学问,诗词歌赋都不错。去年还曾在鸿胪寺驳斥了外来使臣,受先帝赞许过……」
「呵呵。」我倚在马车窗棱上,内心狂翻白眼。
崔衡是人模人样的,学问也好,但是,什么丰神俊秀翩翩君子,那都是他装出来的呀!
他跟李修可是一路人,能好到哪里去?
李修幼年就结识他了,两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从办诗社,到寻花问柳,无不是出双入对。
甚至花柳巷的头牌们还给他俩起了个外号,叫「长安双杰」。
呸,什么长安双杰,我看叫「采花双盗」还差不多。
还有哇,我跟这崔衡,可是有梁子的。
我及笄那年,李修带我去青楼,就是这厮出的馊主意。
还有许多许多……这些账,我还没来得及跟他算呢。
正好他今天撞上来,我非得好好治治他不可。
崔夫人和我娘约在了京城后山的承恩寺。
这是处香火很旺的佛寺,常有达官贵人来烧香拜佛,也有不少我们这样的世家公子小姐,观摩彼此。
崔衡今日穿得人模狗样的,言笑晏晏,跟在崔夫人身后。
见了我娘,拱手行礼,「崔衡见过裴夫人——」他顿了一顿,鄙夷的眼神在我头上的珠钗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道,「和裴家妹妹。」
装是吧?谁不会啊。
我屈膝福了一福,柔声道:「阿鸾见过崔夫人和衡哥哥。」
崔衡嘴角一抽。
估计被我一声「衡哥哥」取悦了,崔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来扶我,「阿鸾不必多礼。」
她跟我娘互相吹嘘,「妹妹,你瞧你这好福气,生了个这么如花似玉的丫头,水灵灵的,叫我看着好生羡慕……」
我阿娘谦让道:「姐姐可别夸她,阿鸾这丫头娇纵着呢……」
她俩在前头走着,让我和崔衡跟在后面,故意给我俩留出说话的间隙。
我皮笑肉不笑,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还真敢来?」
崔衡同样不敢放开声音,不过他反击道:「这话应该我说吧?」
「你阿娘这样确定不是害你吗?李……陛下而今已登基,你阿娘还想把你嫁给别人?」他嘲弄道,「你裴鸾有几个脑袋啊?」
「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我恼怒,「你跟皇帝抢女人,你又有几个脑袋?」
「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要不是我阿娘逼着我来,我才不来!」崔衡瞥了我一眼,「还有,你放心,我与他既是君臣也是兄弟,这等事情,我才不会瞒着他。」
「原来是你!」我大怒。
原来是他亲口告诉李修,我娘在撮合我俩!
我说呢,我娘撮合我和崔衡,八字还没一撇。怎么李修一个在深宫的人都知道了,原来是崔衡自己说的!
我怒瞪着他。
崔夫人和我阿娘闻声扭头,诧异地看着我俩。
「啊,那什么……」崔衡变脸极快,胡说八道信手拈来,「我跟裴家妹妹说,寺后有一株早梅已经开花了,她想去看看。」
崔夫人将询问的眼神投向我娘。
我娘犹豫了一下,才对我道:「不要贪玩太久了。」
崔衡微微笑,伸手一请。
我手指掩在袖下捏成拳,朝他弯了弯唇角,拂袖就走。
死崔衡,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一路人的香客不少,我俩中规中矩。
到了寺后,鲜少有人来。
我趁他不备,抡起拳头就往他后背上砸了过去。
「啊!」他痛呼,五官都揪了起来,「你还真打?」
「不然呢,你以为我真要跟你来赏梅吗?」我横眉竖目,可惜只偷袭了一下,他防范地离开三丈远,我没机会再动手。
我叉腰生气,想了想又问:「那个叫红狸的头牌,现在在哪儿?」
崔衡勾起嘴角笑了笑,「你还是在意的吧?」
「呸!」我啐了他一口,「我才不在意。」
崔衡笑着摇摇头,「红狸已经脱了贱籍,至于现在在哪儿……」
他拉长了声音,凑过来不怀好意,「你去问皇上咯。」
「你!」我背过身不理他。
初冬的晌午,山间的浓雾还未散去,远山出岫,浓的淡的,间杂着古寺的钟声,入耳的潺潺山泉,撞碎了泼墨山水画,揉进了烟火人间。
我心口有点闷。
果然,李修还是打算将她换个身份,纳入宫中。
红狸是金月楼的头牌,能歌善舞,会吟诗作赋。最要紧的是,她有一双狐狸般的眼睛,只轻轻一瞥,就能勾走男人的心。
在李修喜欢过的那么多的头牌里,红狸是最特别、最得他欢心的。
李修曾为了她,和前太子的小舅子大打出手,也曾为了她一掷千金,赎了红狸当日,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进了暖房。
而当日的我,就站在人群里,亲眼看见二人嬉笑狎戏,举止亲昵。
后来阿娘听说了他这出格的举动,气不打一处来,这才坚定了一定要替我退婚的心思。
不过那些都是往事了,如今李修就是报复我,等他气消了,我俩就两清。
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我站在坡沿上,深吸一口气,眺望远方。
「喂!」崔衡在身后大喊一声。
我猛地回头,「干什么?啊啊啊……哎哟我去!」
刚才崔衡站在身后大喊一声吓到我,我一个不察,脚一崴摔到了坡沿下。
无数个松子扎在我头上,我好像一只小刺猬。
崔衡憋笑,伸手替我摘掉,他还不忘嘲讽我,「你看看你,真行,好在这是个矮坑,要是个悬崖,你还不得摔死?」
我怒道:「你没事吓我干什么!」
「我没有吓你。」崔衡一摊手,「我是想提醒你小心点,别站在边边儿上,谁知道你还是掉下去……」
我娘和崔夫人闻讯赶来,一脸焦急。
「这是怎么了,阿鸾怎么身上尽是尘土?还有这头发……」崔夫人问崔衡。
「刚才在那边瞧见了早梅,是鹅黄色的,妹妹非要去采,我没来得及拉她。」崔衡装得一脸愧疚。
我娘听了原委,秀眉一拧,差点上手扇我。
我咬牙切齿。
这崔衡看上去温和良善,原来骨子里这么狡猾!
不就是演吗,我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再抬头时满眼蓄泪,装得楚楚可怜,「是阿鸾的错,衡哥哥说那早梅很衬阿鸾,阿鸾心痒难耐,才去采的。」
崔衡眼角一抽,朝我瞪来。
不待他辩解,崔夫人已经一掌打在他背后,斥道:「是你怂恿的吧?你这臭小子,照顾不好妹妹,还敢推卸责任!」
「阿娘我不是,我没有……」
我假装拭泪,掩在帕子下狂笑。
崔衡慌乱之中瞪我,估摸着心底又给我记了一笔。
回府后,本来没什么,但第二天却发现,我的脚背高高肿了起来。
请了太医来看,太医说我筋骨扭了。
得,彻底歇着吧。
庆幸的是,之后的一个月,李修也没找我的茬。
他忙着处理先帝的丧事,祭天,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朝廷琐事。
我就在家里吃吃喝喝,生生被我娘养圆了一圈。
我脚伤养得差不多的时候,宫里下了旨意,叫我进宫。
我幽怨不已,却又抗拒不得。我娘担心我走路久了脚疼,特意打点了宫人,让他们给我寻顶软轿。
可是从宫门到皇帝的主殿那么长!
我又摸了几粒碎金子给公公们,求他们把我送到主殿前再放下来,到时候我做做样子下来走两步。
公公们欣然允诺。却不料,还是出了事。
有多嘴的下人把我逾矩在宫里乘坐软轿的事告诉了太后,哦不,现在应该称太皇太后。
所以我现在跪在太皇太后面前,躬己反省。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又一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令她更加苍老,然而她脸上皱纹深重,背脊挺直,莫名地令人发怵。
太皇太后是位狠人。
她的丈夫,高宗皇帝是个开疆拓土的明君。她的儿子文宗皇帝将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是位仁君。
然而到了她的孙子李修,却是个不折不扣小肚鸡肠爱计较的暴君!
我默默地想,不知太皇太后还能撑几年,万一她去了,李修彻底暴露本性,恣情无度怎么办?
我在一边发呆呢,忽然听到太皇太后叫我。
「裴鸾。」
我忙直身,恭敬道:「臣女在。」
她手捏佛珠,淡道:「哀家从前觉得你是个好姑娘,所以才给你和修儿定了亲。可如今看来,你裴家反倒很瞧不起哀家的孙子。」
我冷汗直滴,「臣女不敢。」
「你不敢,那便是你爹你娘不喜欢哀家赐的这桩婚事了?」
太皇太后语气加重,仿佛一座无形大山压在我身上。
我担心太皇太后迁罪到我爹娘身上,一狠心伏了下去,「是裴鸾自己不识好歹……」
「皇祖母!」门外传来一道男声。
李修大步迈进,他气息未定,额发微湿。身上还穿着正服,好像刚下朝。
他进来后先看到了我,然后才转向太皇太后。
「孙儿拜见祖母。」李修给太皇太后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眼神在我俩身上转了一圈,嘲道:「哀家才不过叫她跪了一个时辰,你就这么着急忙慌地赶来,怕哀家吃了她吗?」
李修沉吟:「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逾矩该罚,孙儿绝无偏袒,只是……」
「算啦。」太皇太后显然不想听,「带着她回吧,哀家要歇息了。」
「快到用膳时辰了,不如孙儿陪祖母用完膳再……」李修还没说完,太皇太后就摆摆手,任左右扶进去了。
我挺直身瞧了瞧,松了口气。
没人来扶我,因为太皇太后没准我起来。
我揉揉酸麻疼痛的腿,打算缓一缓就起身,反正太皇太后说让我回去。
眼前一黯,赤黄色的龙袍停在我眼前,李修冷着张脸,居高临下,向我伸手。
我有点感激,连忙握着他手,借助他的力量站起。
但估摸着是跪太久了,我膝盖才离地一寸,一股刺痛袭来,腿一软又倒了下去。
疼得我直吸冷气。
李修手疾眼快,一把捞住我,他和我一并蹲着,低声喝骂宫人,「没眼见的东西,也不知道拿张软垫。」
「不怪他们。」我瘪瘪嘴,「是太皇太后不让的。」
太皇太后叫我在这大冬天跪在青石板上,惩戒之心可见一斑。
折了皇室颜面本就是大罪,但只要他们消气了,别记恨裴家,这点小小的惩罚,我还是能接受的。
高公公小跑进来,躬身道:「陛下,御辇备好了。」
「知道了。」李修抬起手。
我按住他手腕急道:「按宫律,我不能乘坐马车。」
我可不想再被弹劾逾矩,再被罚跪。
「谁说让你乘车了?」李修没好气道,「是朕要乘坐御辇。」
他手臂一屈,将我打横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