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漫天大雪。
萧府门前,三驾马车宽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夹杂着冰粒,尖刀似的甩在门扉上,撞得门轴嘎吱作响,好像门外有无数怨灵用指甲刮着门板,尖叫着想要进门。
在吞没了一切的白茫茫中,一声尖锐的喊声划破了萧府的死寂。那是萧府的管家,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管家裹着一身寒气,冰箭似的射入大厅,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引发里面叮呤当啷、乒铃乓啷一阵***。
齐云派大弟子广虚子是个急性子,没等管家开口,已经拔出宝剑,跳上桌子,摆好了壮烈捐躯不死不休的神情。不幸的是,在他英勇地跳上桌子时,他踹翻了一盆糕点,此刻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绿豆饼尽数砸在隔壁正襟危坐的谢老拳师头上。对面萧月的儿子萧济原本正喝了一口茶,此刻对着天降绿帽的谢老拳师在喷茶和不喷茶中做着艰难的抉择。萧济的旁边,萧月的结义兄弟锦山掌门薛如义实在看不下去,一掌拍在几案上,大喝一声:“快说!”
管家这才哆哆嗦嗦地道:“人没来。”
萧府大厅里茫然地愣了片刻,才轰然爆发出一阵“嗐”、“什么呀”、“得得得”的松快之声。
广虚子从桌子上跳下来,一边朝谢老拳师作揖一边帮他把绿豆粉在头上抹得更为均匀。谢老拳师人特别好,一点不计较,连连摆手让广虚子别擦了可以了。萧济成功忍住了那口茶,只不过在强行咽下的途中呛到了,此刻正疯狂咳嗽。薛如义情急之中没有控制好力道,不慎拍裂了茶几,此刻下人正忙着帮他换新的。
正中间的首座上,萧月无奈地捂住了脸。
薛如义大约是会错了意,开口宽慰道:“不来就不来,没了他,咱们难道就打不赢那魔头吗?”
广虚子哼了一声:“想不到,他也这么怕死!”
谢老拳师朝左右瞄了两眼,急忙拉了拉广虚子的衣袖:“嘘——道友,你还是少说两句。”
广虚子昂然道:“怎么了,有什么说不得的。拿着不败神兵,还要当缩头乌龟,这种人,我看不上!”
谢老拳师:“哎哎,这个……”一时间颇为尴尬。倒不是他不想附和广虚子,只不过他口中这位“拿着不败神兵,还要当缩头乌龟”的人物实在是有点得罪不得,那就是和萧月并列天下武功前三的另一位绝世高手,“南云北雨”中的“北雨”,唤雨刀卢鹤。
广虚子之所以特地说“不败神兵”,倒不是故意讽刺,只因卢家手中代代相传的唤雨刀上有个传说。说那唤雨刀乃是雷神打造,是真正的天神之兵,偶然流落凡间,刀上却还有雷神之力。雷神心眼小,不能容忍自己的兵器输给凡兵,因此手握唤雨刀与人拼杀时,倘若主人眼看不敌,雷神便会从背后偷偷打个闷雷把对方劈死——所谓提升自己,不如灭掉对手。
往年,萧月的寿宴都是人声鼎沸的。所谓“鼎沸”,就是说武林之中没有别人比他的寿宴排场更大了。这原因呢,除了萧月绝顶高手的实力,还有一点非常关键——他是审判堂堂主。要知道,行走江湖嘛,哪能没点纷争。小事就罢了,打一架就能解决,但要遇到摆不平的大事——又称“打不过的架”,那就得上审判堂,找一个德才兼备的高人,抱住他的大腿喊一声:“大侠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而萧月,恰恰就是那个德才兼备的高人。是以这江湖中,巴结谁都不如巴结萧月。萧月的寿宴,自然是能来的都来,不能来的也不能不来。
然而今天,萧月的堂堂五十大寿,萧府却门可罗雀——平日里能巴结则巴结是一回事,上赶着来送命又是另一回事。死大侠不死贫道嘛!好在萧月还是有那么几个愿意同生共死的朋友。薛如义广虚子他们既然已经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就难免忍不住埋汰两句那些临阵脱逃的“大侠”——比如卢鹤。
萧月听到他们的议论,摆了摆手,淡淡地道:“卢兄向来深居简出,不理世事,今日不来,倒也未必是贪生怕死。”
“卢兄?”管家愣住了,两根眉毛在眉心纠结成一团,差点打结。他思考了很久,才茫然地道:“什么卢兄?老爷,我说人没来,说的是蓉蓉姑娘啊。”
一言既出,整个大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过了许久,萧济才顺过一口气来,一边挥手把管家往外赶,一边跺脚:“胡闹!谁管她来不来?还不赶紧下去!”
厅内众人嘴角都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点笑容,只有常年闭关***不通世事的广虚子一脸疑惑。因为其他人笑得实在暧昧,令可怜的广虚子更加疑惑。
原来管家口中的蓉蓉姑娘,说的是云中第一名妓,苏蓉蓉。这位姑娘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而且弹得一手好琴,据说连远在京城的太子殿下都盛赞过她的琴艺,文人墨客更是趋之若鹜。因此往年萧月寿宴时,都会请她来弹奏一曲,添添雅兴。萧府的官家并不会武,萧月怕下人惊惶,也没有将赤霞鬼主的事情告知,因此管家自然照常去请了这第一名妓,且将她的骤然爽约视为一件大事前来汇报。
管家去后,厅内众人想到消息中的“午时三刻”将至,又开始紧张。广虚子紧紧捏着手中剑鞘,捏得精铁所制的剑鞘居然发出嘎嘎微响;薛如义盘坐在席上,紧闭着眼,不一会头顶竟袅袅升起雾气;萧济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手里的茶,没多久茶壶就见了底;而谢老拳师则时不时查看袖袋里的一个小盒子。只有萧月,安然坐在中间,只是垂目看着横在膝头的乘云剑,面无表情,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啪嗒”,水滴落入滴漏,传说中的午时三刻到了。
仿佛是应和着滴漏的声响,管家的声音遥遥传来:“老爷,人来了!人来了!”
“呛啷”、“呛啷”之声不绝于耳,厅内所有武林高手同时拔出了兵刃。连萧月也抬起了眼。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阵疾风携着狂风暴雪卷入大厅,糊了人眼,就在人们禁不住举袖遮面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香风已随着一阵环佩叮当扑面而来。众人放下衣袖凝眸望去,一个白衣人影从风雪中来,肤色之白更胜霜雪,面目出尘宛若仙子,腰肢款款眼波流转,举步之间巧笑嫣然,容光之盛,竟教这千里风霜万年冰雪都黯然失色——居然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大***!
厅内众人冷汗津津地端着武器,维持着即将出招的架势,一齐呆了。
来人正是云中第一名妓,苏蓉蓉。
萧济扶了扶额,正把手中宝剑收回剑鞘,却听对面的广虚子大喝一声:“女魔头,拿命来!”唰的一剑,朝苏蓉蓉急刺而去。
萧济脸色一白:完了!
这广虚子显然不认识苏蓉蓉,偏偏这苏蓉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午时三刻进来,广虚子自然以为她就是赤霞鬼主。只是震惊于赤霞鬼主居然是个如此美若天仙的女人,怀疑了半晌人生,方才勉强接受事实,凛然出剑,还特地给“魔头”添了一个字,唤作“女魔头”。
广虚子人虽不通世故,剑却一点不慢,萧济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厅内白光一闪,剑尖已到苏蓉蓉咽喉。
厅内同时传来两个声音。一个是原本在主位上低头沉思的萧月忽然道:“且慢!”一个是刚进门就要被捅穿喉咙的苏蓉蓉发出尖叫:“啊—————————”
“砰”的一声,原本刺向苏蓉蓉的白光骤然转了向,由横变竖,冲天而起,不过眨眼的功夫,广虚子手里的宝剑竟已脱手,***房梁之上,剑尖没入寸许,剑尾犹自摇摆不休。广虚子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还不能相信倾注了毕生功力的剑已不在手中,而他和苏蓉蓉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人——萧月。
萧月于千钧一发间救了苏蓉蓉的命,脸上神情却骤然凝重,低头对着吓瘫在地的苏蓉蓉厉声道:“你不是苏蓉蓉,你是谁!”
厅内的不少江湖中人也从“苏蓉蓉”那声尖叫中听出了蹊跷,一时间唰唰唰,所有兵器又同时出鞘,纷纷指着地上的“苏蓉蓉”。
而“苏蓉蓉”,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边双手乱摇,一边道:“大大大……大哥,啊不是,大爷,大爷饶命!”
这话一出,就算方才没听出问题的,此刻也都皱起了眉头——这“苏蓉蓉”的声音,分明是个男的!
有人当即就喝了出来:“什么人!莫非你就是赤鬼魔头!”
还有脑子转得比较快的,比如萧济,却端着茶杯想:赤霞鬼主会瘫在地上狂叫“大爷饶命”吗?
“苏蓉蓉”满脸茫然地看着满厅剑拔弩张的大侠们,道:“什么鬼什么头?这是哪家青楼的,没听蓉蓉姐说啊?”
“噗——”刚喝了一口茶的萧济这回终于没忍住,喷了出来。
这边厅里正自糊涂,那边院里管家又叫了起来:“老爷,不好了,不好了!点翠楼的人找上门来了,他们说蓉蓉姑娘……”管家领着人,心急火燎地冲进厅里,冷不防和一个刚从地上爬起来,正想溜出门去的人撞了个满怀,“砰”的一下,那人被管家撞得又跌了回去,大叫一声:“唉哟!”
管家惊恐看着地上被自己撞倒并发出男人声音的“苏蓉蓉”,这才把后半句接完:“……跑了。”
萧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其实很简单。地上的这位“苏蓉蓉”,实则姓归,名允真,性别男。一日游荡至云中,结识了云中第一名妓,听说他蓉蓉姐虽然声名远扬,实则是被人拐骗,好不容易攒够了赎身的钱却被***无情吞没,义愤填膺,当即一拍肚皮,想出一条计策:
到时候,我替你去萧府贺寿,你趁机跑路。
这不,“苏蓉蓉”来了,苏蓉蓉跑了。
找上门来的点翠楼龟公见归允真自己招了,怒不可遏,冲上前来,将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归允真又一次踹翻在地,紧接着拳头就噼里啪啦地砸将下来。
在归允真的满地打滚、抱头惨叫中,满大厅的武林高手再次沉默。
搞了半天,“三月十五,午时三刻”进来的,就是这么一个废物?
传说中的赤霞鬼主呢?
众人深感自己被浪费了感情,萧月当然尤甚。他伸手摁太阳穴,疲惫地对管家道:“既然是误会,就好好地送归公子出去吧。”
萧月既然发了话,龟公也不好意思再打。归允真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感激不尽地对萧月作了两个揖,刚跟着管家走了两步,大厅里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咕噜——”。
仿佛怕大家听不见似的,紧接着的第二声比第一声还高亢嘹亮。
“咕——噜————”
满大厅的武林高手都把视线投向了声音的来源——归允真捂着大声嚎叫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子,顶着一张花了妆的脸,低声道:
“不好意思……那个……可以吃顿饭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