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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的功夫,我们赶到了玉秋殿。
玉秋殿是李阙未离宫前的住处,他在外开府以后,玉秋殿便闲置下来。不知李阙昨晚为何没有出宫,反而歇息在此处。
里殿的李阙面色青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太医正在给他施针。约莫有玉箸般长的细针扎进李阙的皮肤,胸口扎了十几针,看得人心惊胆寒。
不忍再看,退到了外殿。
外殿的太皇太后震怒,厉声呵斥李阙身边的奴仆照顾不周,并责问奴仆李阙病情发作的过程。
李修过去劝慰,我不敢过去,躲得远远的。
只见奴仆以头抢地,磕得怦怦作响,唉声求饶,「昨夜太皇太后离席以后,殿下觉得胸闷,便和裴小姐一同去御花园散心。二人在湖边遇见了红狸姑娘,不多时裴小姐先离开了。殿下见裴小姐离开,与红狸姑娘说了几句话便自行回到明霞殿,喝了几盏酒,看了小半个时辰的歌舞,然后便带着小人来到玉秋殿,招呼宫人伺候他歇息。今早醒来还好好的,然后不知怎么就突然昏倒,宫人们此前都未发现什么异常,慌成一团,这才去请示了太皇太后和陛下……太皇太后明鉴,小人句句属实,不敢有丝毫谎话啊!」
我没想到这也能扯到我,太皇太后狠厉的目光向我扫来。
我急忙给跪了,「确实如此,昨晚明霞殿憋闷,裴鸾同殿下走了一段路然后就回去了,前后不足半个时辰。」
李阙总不可能是吹风引起的旧病复发吧?
太皇太后冷道:「那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我要不要告诉太皇太后昨晚在小蓬莱看见的那一幕?若告诉她老人家后妃偷情,她会不会气倒?
我偷瞄李修。
李修幽幽凝睇着我,欲言又止,沉默了一瞬才转身对太皇太后说:「皇祖母,那之后阿鸾一直与我在一起。」
里殿忽然传来一道痛苦的大叫,紧接着哇的一声呕吐。
太医呼唤同僚,「快扶他坐起!」
里头乒乒乓乓闹得不可开交,李阙痛苦地呻吟,太医急道:「快压住他胳膊,不要乱动……」
太皇太后见孙子遭罪,又心疼又气愤,暴怒道:「红狸那个贱人在哪里?给哀家立刻杖杀!」
「皇祖母不可!」李修忙拦住,「宫人不也说了,堂兄今早起来尚无异常,可见不是红狸的过错……」
「你还要护着那个贱人吗?」
「朕并非护着她,只是事情还没有查清,怎可随便杖杀?堂兄心地仁慈,若醒来得知红狸无辜被杀,怕是要愧疚一辈子的。」李修闻言相劝,「请皇祖母三思。」
太皇太后威压不减,李修不避不让,祖孙二人长久对峙。
忽然内殿传来一道声音,打破了这暗涛汹涌的一幕。
「皇祖母,孙儿没事……咳咳,没有大碍。」是李阙的声音,虚弱无力。
太皇太后收回眼神,终是退了一步。她扶着尚宫嬷嬷的手进殿察看,一见李阙病态,便心疼不已,伸出手掌抚他苍白的脸,「没良心的小崽子,怎么不好好照看自己,叫祖母急死了!」
李阙眼眸氤氲着水气,难得被太皇太后这么疼爱,他苦声说道:「是阙儿不孝,让皇祖母担心了。」
太皇太后把他抱进怀里轻拍,我看见他落下泪来。
其实李阙并不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孩子。
太皇太后从前孙子很多,除了偏爱李修,她更在意大皇子二皇子和太子。李阙以及李无虑等皇子,并没有过多关照。
但自从太子和老大老二宫变被杀,先帝驾崩,太皇太后一下子失了三个得意孙子,所以对仅剩的几个皇嗣格外在意。
看他祖孙情深,兄弟和睦,我自感不便长待。
我悄悄跟李修请辞,回家去了。
刚出宫,就看见一人在宫外等我。
他一见我出来就抓住了我胳膊,焦急不已,「我听说太皇太后要杖杀红狸,现在怎么样了?」
他手劲儿很大,我被勒得疼,猛拍他手,「她没事了,但也不无辜。」
太医说李阙的病情来源是一碗鲍鱼粥,李阙有旧疾,不能碰这个东西。
李阙说他清早醒来想喝鱼粥,所以叫宫人去熬的,大意了。
我觉得以他之聪慧,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对鲍鱼犯忌,所以只有可能是不知情的外人送来的。
果不其然,我问了玉秋殿小厨房的宫人,宫人说是红狸清早送来的。
也就是说,红狸好心送了一晚鲍鱼粥,以谢李阙昨晚开解之恩。但没料到李阙对鲍鱼犯忌,差点酿成大错。
李阙为了保红狸,自己把罪名顶了。太皇太后以前对李阙关照不多,未曾多想就信了李阙的说辞。但只要细细排查,就能知道真相。
崔衡听了我的解释,长舒一口气,「她没事就好。」
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崔衡两眼,好心好意地劝他,「与其担心红狸,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崔衡:「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要杖杀红狸的事,到现在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为什么你会知道?你在他身边安插了你的人?」
崔衡皱眉,「我并无恶意,只想知道红狸的情况才……」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我打断他,意有所指,「你记住,他是皇帝。」
李修是皇帝。
不管曾经交情多好,他面对臣属的时候终会带着一份猜疑。崔衡若觉得自己仗着从前的交情就可以在李修跟前越界胡为——
那么终有一日会将这份信任消耗殆尽。
我哥哥来接我,他听见了我对崔衡说的一番话,对我说:「你劝他时说得头头是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样警醒。」
我当然警醒,毕竟我从来不在李修跟前安插亲信乱打听。
当初红狸住处被烧,崔衡说是我干的,恐怕也是他从眼线那里得知的吧?
那么,是谁告诉眼线的,已经不言而喻了。
红狸演了一出苦情戏,然后顺利进宫。可惜她没料到,我当初跟李修在宫里吵架摔东西,也是一出戏。
至于李修为什么明知红狸哄骗他却还让她进宫,那就是他的算计了。
以后有机会再问他吧。
我拉着哥哥的袖子,「阿娘呢?」
「阿娘在王家呢。」哥哥摇头叹气,「昨晚舅舅发怒的样子你是没看到,谁劝也不听,狠狠打了小表弟几十个板子,最后二舅母拿着剪刀要死在二舅舅面前,二舅舅才罢手。」
「唔,那岂不是打得皮开肉绽?」
「差不多,血肉模糊。」
我啧啧直叹,吃了这个教训,小表弟怕是再不敢狂妄了。
我掀起帘子,见不是往镇国公府,奇怪道:「这是去哪儿?」
「去王家,二舅舅要见你。」
二舅舅昨晚就想见我,想让我去求皇上,看看王郁这件事还有没有回寰的余地。
「让我去求皇上?」我很为难,「那还不如请外祖父去跟太皇太后说说。」
外祖父是高宗朝的吏部尚书,深受高宗信任,太皇太后年轻时也很熟悉他。
他去说一句不比我在李修跟前说一百句强?
而且这桩婚事是太皇太后敲定的,李修也没辙。
「外祖父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致仕之后就再不肯插手政务了,而且他说过,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可能事事替后辈安排好。」
这倒是,我外祖父是真正的名士,在朝堂兢兢业业,归隐后著书立说。
不管我怎么说,还是去了王家。
二舅舅听了我的分析,仍不死心,「陛下真的不会同意?阿鸾你再去求求陛下,难道你忍心看你郁姐姐远嫁西域,孤苦一生吗?」
我当然不愿意,可我有什么办法?当着那么多藩国使臣的面,天子一言九鼎,而且晋王也当众认了王郁做义女。
这简直是个死局。
二舅舅他也知道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只是舍不得,不甘心罢了。
他长吁短叹,年过半百的户部尚书,一夜之间头发花白。
我悄悄退了出去。
王绮就在院外等我,她拉着我的手恳求,「阿鸾,你去看看二姐姐吧。」
「她怎么了?」
王绮苦着脸,「她把自己锁在室内,不吃不喝,谁叫也不睬。」
我心一急,拉着王绮往后院跑,「别是做什么想不开的事吧?」
「那倒没有,下人从窗户外看见她坐在案几前,就是干坐着掉眼泪。」
我们到的时候,婆子和丫鬟正在轮番苦口婆心地劝她。
她们见我来了,忙来迎我,「表小姐,您快劝劝我们姑娘吧。」
我凑到窗前去看,果然,王郁脸上尽是泪痕,一双杏眸肿得跟核桃一样。
王绮推我,「你劝劝她,哪怕只是哄她喝口水。」
「……」
我实在不是哄人的料子,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什么高招。
王绮着急,她替我轻叩窗棂,高声喊道:「二姐姐,阿鸾刚从宫里回来,她说她可以去求陛下解除婚约。」
我不敢置信地盯着她,这怎么能信口胡诌呢?
不过她这么一说果然奏效,室内木然坐着的王郁缓缓转头看向我。
她站起身,拖着麻木的腿一步步踱向门口。
她才拉开门,外院跑来个丫鬟,着急高喊:「二小姐,不好了,于阗王子派人来送礼了!」
这下可好,才燃起的希望火苗直接被浇灭。
门外于阗人已经进来了,照着礼单唱词:「兹馈琅琊郡主,金钗珠簪一匣,胭脂水粉一匣,绮罗绸缎五十匹,玉石金器三箱……于阗初黎拜上。」
我和王绮听了这礼单,不由地相视一眼,暗自咋舌。
这也太夸张了吧?
这才只是尉迟初黎的赠礼,大婚之时的彩礼,才该有多丰厚?
早听说于阗玉石矿产奇多,地小国富,但谁也没想到能富到这个程度。
于阗人安排人将礼物抬进小院,把礼单递过来,「王姑娘查点一下吧。」
虽是半躬着身,可那神态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和王绮同时看向王郁,有点担忧,不知道她要怎么回复。
王郁垂眸不语,面对于阗人的高高在上,表现得波澜不惊。她看也没看那些东西,转身进了屋子。
于阗人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我和王绮不知所措,这时三表哥来了,他只好收拾这烂摊子,温言相劝,把于阗人请去外院喝茶了。
我抬脚进了王郁的寝屋。
她的寝屋装点得十分简约精致,室内以莹白为主,素雅大气,中间放着一方琴案。
我平日怕她,跟她没有多少交流,但见她现在哭成这样,于心不忍。
王绮叫下人挤了个热手帕,让我给王郁递过去。
我只好踱到她身边,刻意放柔声音,「二姐姐别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
听了这话,王郁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悲戚起来。
她哭得梨花带雨,埋在王绮怀里泪水涟涟。
她拉着我的手抽噎,「阿鸾,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我回握,不忍又坚定地摇摇头。
她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她便擦了擦眼泪,死咬着唇,任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强撑着不肯落下。
我十分敬佩她这种克制的忍耐力,于是想方设法地安慰她,「其实,于阗小王子要在长安为质三年,也不算短了。」
王郁苦着声问:「那三年以后呢。」
我:「……」
王绮瞪了我一眼,可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她十分躁郁,「二姐姐,你跟那个于阗王子到底怎么结下梁子的啊?」
好半晌才止住泪,因这一句话,王郁好看的脸蛋上无声滚下一行泪。
我在她屋里坐了半晌,才听懂了这桩「孽缘」的来龙去脉。
原来前几天是王郁的生辰,王九郎,也就是我那小表弟,给他姐姐在长安城东市的醉仙楼定了一桌好酒菜。
他先去的醉仙楼,才到跟前就被人告之,里面有贵人,寻常人不得入内。
王九郎才十六岁,在家里被二舅母宠得没边,当下大怒,指名道姓叫里面的「贵人」出来。
他说:「天子脚下,岂可有这等仗势欺人之事!你若敢报姓名,我就敢叫我五叔在朝堂上弹劾你!」
五舅舅是御史,他这话本也没错。
错就错在,他不该动手。
里面的「贵人」自然是尉迟初黎。
尉迟初黎听他叫骂,入长安为质的怨气没处撒,正好碰上王九郎这个小冒失鬼。
俩人不顾周围阻拦,大打出手。
王九郎先忍不住动手的,可惜他年轻,武术练得不精,被尉迟初黎掼在地上,半边脸都打肿了。
等王郁到的时候,王九郎已经躺在地上直嚷嚷了。
王郁向来护短,见弟弟被打成这样,当下大怒。
但她聪明绝顶,知道对付尉迟初黎,越是动粗越中他下怀。所以她三言两语,令尉迟初黎陷入她的圈套,承认是自己不对在先。
被围观众人指责的尉迟初黎恼羞成怒,伸手想抓她,争吵之间扯下了她的外裙。
尉迟初黎当街撕扯贵女衣裙,旁人窃窃私语,嘲讽他不知礼数。
王家的人很快来把王郁王九郎接走了,尉迟初黎手里抓着王郁的外裙,外裙衣兜里掉落她刚收到的新印章。
王九郎跟尉迟初黎动手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于阗王子,还以为是哪个小国的使臣,便没放在心上。
二舅舅回来随口说了一句:「前几日阿鸾跟吐蕃公主打架才结束,这不,昨日于阗王子又跟人在东市动了手。于阗跟我朝近年交好,通往西域的商队多要过其境,好在于阗人不追究,不然陛下肯定要生气了。」
王九郎这才知道当日惹怒的是于阗王子,他怕得不行,二舅母又包庇他,不愿让二舅舅知道。
王郁觉得这样终非良策,所以想着在朝春宴上找机会亲自向尉迟初黎道歉。
可惜,她还没找到机会道歉,太皇太后一纸婚书赐下,竟把自己赔了进去。
「难怪你昨天闷闷不乐!」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去参加朝春宴的!」
王绮亦了然,「难怪二伯诧异,还说你为什么突然要求去参加朝春宴了。」
王郁沉默良久。
我默默叹气。
别说王郁了,我也觉得尉迟初黎配不上她。
一个比王郁小三岁,性情乖张跋扈的异国王孙,而且第一面还那么不美好。
我不知道是怎么从王郁屋里出来的,只觉得失落。
王郁的姻缘一直不太好,先前许的未婚夫溺死了,如今又赐嫁给异国王子。
二舅舅对她期望颇深,原想着能让她嫁个好人家,不曾想天子一句话,就定了终生。
王绮说:「书里写女子被赐婚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时,宁愿死在御阶前也绝不接受,现在看来都是胡说八道。如果二姐姐真敢在御前抗旨,在众臣面前折了陛下的面子,就算陛下当时不说,事后也一定会找个借口把王家一家发落。」
她问我:「阿鸾,如果被赐婚的是你,你敢抗旨吗?」
如果是我?如果皇帝不是李修,我抗旨了,裴家等着被贬,等着被抄。
如果皇帝是李修,他亲手把我指给了别人……我想了想,我可能会恨死他。
从王家回镇国公府的路上,阿娘抚着我的头,一个劲地长吁短叹。
我哭笑不得,「阿娘怎么了,被赐婚的又不是我。」
「是啊。」阿娘叹气,「娘这是又难过又欣慰。」
我眨巴眨巴眼睛,依偎在她怀里,「为什么?」
「难过的是,郁儿就要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欣慰的是,我家阿鸾虽然跟陛下吵吵闹闹,终归是有一份真情在的。」
我抱着阿娘的腰笑了,「阿娘不是总说李……陛下他对我不好吗?」
「阿娘是觉得他不好,觉得他风流浪荡,觉得他鬼主意多,也觉得他不正经,又跟许多脂粉姑娘不清不楚……」阿娘微微一笑,「可阿娘也见过他维护你,知道他会偷偷跑来看你,在恶犬扑来时挡在你前面。」
「他心底有一块地方是阿鸾的。」
我听得鼻子一酸,在阿娘怀里蹭了蹭,「我不要一块地方,我要他全部的心。」
阿娘揉了揉我的脸,「你这傻孩子,怎么这么贪心呢?」
她喟然长叹,「他是皇帝啊。」
我被阿娘的一席话勾出了伤感,晚间睡觉的时候盯着那颗鲛珠,辗转反侧。
我还以为阿娘从来都不知道李修对我的好呢。
幼时我生了病,李修起初日日来看我,后来太皇太后不准他来,他就偷偷地跑来。
我跟丞相家的小姐起了争执,在后庭院打架,他给我递绳子绑人,后来还主动揽下责任……
还有十三四岁时。崔衡养了一条猎犬,十分高大威猛。崔衡把狗绑在柱子上,他跟李修站在轩窗处看赛龙舟。我拿桌上的鸡肉喂狗,那猎犬却当我抢食,大吼一声挣脱了绳子向我扑来。
李修就在旁边,几乎一瞬间就飞扑过来抱住我。
好在那猎犬通人性,没有真的下嘴咬李修。
……
唉,原来阿娘什么都知道。看她这些年对李修的厌弃,我还以为她把李修贬得一无是处呢。
果真,女人嫌弃一个人的时候,是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那个因为别人被赐婚,在我娘眼里终于扭转了形象的某人还不清楚情况,次日请我入宫帮忙。
他请我去探听探听慧太妃的口风。
他说此事不能让太皇太后知道,否则以她老人家刚毅的性子,慧太妃吃不了兜着走。
但慧太妃是先帝的妃子,他不便前往,跟一个太妃来往过于密切,容易招致流言蜚语。
「那为什么是我?」我苦着脸问他。
慧太妃果真如他所说那么聪明的话,我去问岂不是自讨没趣?
「就当提前熟悉熟悉职责吧。」他摸摸我的头,笑眯眯地说。
师出无名,李修替我找了个借口,说我之前玩捉迷藏惹恼了李无虑,所以要去请罪。
「我没有,是他撇下我的。」我很不满他这个理由。
「只是借口而已。」李修把我送到慧太妃居住的芳澜宫。
他朝我摆手,「快去吧小阿鸾,到你斗智斗勇一展风采的时候了。」
「……」
我宁愿不要这样一展风采。
虽然不乐意,不过我还是踏进去了。
奉上李修准备好的赔礼——一对金子打造的九连环,然后我乖巧地坐在慧太妃前面。
慧太妃煮得一手好茗,她幽幽道:「煮茶也是功夫活,陆羽有云: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水不可太老,不可不沸……」
听不懂,我只能含笑点头。
慧太妃泡了一盏茶递给我,我连忙接过,一边品茗一边偷瞧她,想着要怎么开启小蓬莱这个话头。
一盏茶罢,慧太妃搁下瓷盅,淡道:「说吧,你今日来,是不是想问我,那日让无虑引你去小蓬莱的事?」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干脆果断地承认了!
我索性不再跟她卖关子,坐直身严肃道:「娘娘既然知道我今日来的目的,咱们不妨敞开了说。臣女想问,娘娘到底为何让蜀王殿下带我过去撞破偷情?」
慧太妃垂眸拂拭手腕上的玉镯,反问我:「皇帝查清偷情的人是谁了吗?」
我默了片刻,「还未。」
「既然修儿还未查清,那你们就没有必要来问我。」慧太妃抬眸,眼神淡淡落在我身上,「本宫对皇帝并无恶意,我是在帮他。」
我皱眉,「什么意思?」
慧太妃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虽然片刻便消失,可我却看出了一股凌厉。
慧太妃眼神落在窗前的李无虑身上,问我:「你觉得无虑怎么样?」
我不知她什么意图,顺着她的眼神望去。
李无虑八尺高的大高个儿,虎背熊腰,却蹲在窗边的小案几前琢磨那对九连环,一脸童稚气。
我沉吟片刻,斟酌词句,「蜀王殿下英姿飒爽,仪表堂堂,若非幼时有损,怕是世间少有的卓越男儿。」
「是啊。」慧太妃看向儿子的眼神很柔软,话音却很冷,「他本该是个世间少有的卓越男儿,偏偏因为某些人……」
话音戛然而止。
慧太妃转头看我,「你回去吧,替我告诉修儿。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我们母子,也是在帮他,等他查清真相,再来问我不迟。」
慧太妃下了逐客令,我被她请出芳澜宫。
回到皇帝的承德殿,李修正在看奏章,他搁下奏章笑问:「怎么了,怎么一脸不快的样子。」
我把慧太妃的话一字不差地向他转述,十分不爽,「她最后一句话就是废话,等你查清了一切,哪里还需要问她!」
李修揉揉我的额头,「我还没气,你气什么?」
他把我拉到他身边,「她的话并非全无线索,至少可以看出,慧太妃并非先帝眼中那样与世无争,她也有她的私怨。」
他捏了捏眉心,「先帝妃嫔的这些破事,以后再说吧,如今朝中事务烦琐,我先处理这些。」
我拿他桌上的芙蓉糕咬了一小口,随口问道:「朝堂上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崔衡的族弟打死了人,被御史弹劾了。现如今事情闹大,京兆尹移交大理寺处理。刑部觉得大理寺越权,要自己审,如今闹得不可开交。」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呗。」我咽下糕点,「放哪里审不是一样?」
李修凝睇我,「你真觉得这么简单?」
我避开他眼神。
我当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大理寺是李修的人,而六部关系错综复杂,是世家大族的利益盘踞点。
崔氏子弟打死了人,该杀。
该还天下一个公道,以示天子圣明。但是刑部不肯,恐怕是崔氏内部有人力保。
所以这不是谁审的问题,这是李修跟世家的争斗。
先帝仁慈,平衡世家,没有拔除干净。到了李修这里,世家林立,权势滔天,已经不可不除。
可我不知道该站在什么立场说,因为我裴氏也算世家。
「崔衡呢?」我忽然想起这厮,「他有没有为凶手求情?」
「不求可能吗?」李修叹气,「他被家族捆绑,哪有我自在,横竖是一个人。」
「把他贬官吧。」我踢踢李修,笑嘻嘻地说,「贬去西域都护府三年,再贬去岭南三年,好好磨磨他这臭脾气。」
李修气笑,「你倒真狠心啊。」
对他谈什么狠不狠的。况且我这招不厉害吗?帮他摆脱了一切烦恼。
李修摇摇头,他继续批折子,我就坐在他边上砸核桃。
拿个小锤子锤呀锤,核桃壳四溅,飞到他案几上。
李修看不下去,伸手拂开,「你想吃核桃仁,可以让下人去弄。」
「不用。」
我拼拼凑凑,凿了几十个核桃,才拼出了一个男人的模样。
我把李修拉了过来,欣喜地问:「看,像不像你?」
李修揪着眉毛看了好一会儿,他不想承认。
「无事献殷勤。」他白了我一眼,「说吧,你又有什么要求?」
我拉着他袖子犹豫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别扭道:「我王郁姐姐那事……」
「不可能。」他直接打断我,沉声道,「天子一言九鼎,断不可能更改。」
我抿唇不语。
李修站在我跟前沉默,他过了好久才牵我的手,放缓声音,「你生气了?」
生气倒不至于,本来就知道没可能。
「对不起,阿鸾。」李修揽着我的肩将我扣进怀里,「我这个皇帝真窝囊。」
「没有啊。」李修突然这样让我有点无措,我拍拍他的背,「我不怪你,你有你的难处。」
「不过……」我话音一转,「有件事你可以决定。」
「什么?」
「我生辰快到了,给我送礼物能不能换个花样呀!」
李修松开我,勾唇讥笑,「往年朕送的东西不好吗?」
好?
每年都是胭脂水粉一匣,金银首饰一匣,古迹珍玩一匣,时新糕点一匣。
满满四大匣,用雕刻精细镶嵌了宝石的檀木匣子装着。
年年如此,毫无新意。我真的很想收到不一样的礼物啊!
李修转身就走,哼了一声,「你不是喜欢买椟还珠吗,不是喜欢俗物吗?满足你。」
我拿起纸团就往他身上丢,「小气鬼!总记仇!」
李修真的是个记仇的小气鬼!
我十岁那年生辰,他送了我一幅亲手画的山水图,用上好的檀木盒子装好送来的。
我那个时候正是少女初长,对首饰衣服最上心的时候。
我对他的画一点兴趣也没有,独独保留下那个昂贵的盒子。
李修某日来看我,见他亲手画的画被随意丢在画筒里,那个盒子反而被我珍藏。
他大怒,跟我大吵了一架,说我糟蹋他的心意。
我觉得他非常不懂我,吵得脸红脖子粗,气道:「谁要你的画,你就是送我些金银俗物,也比这些强!」
得!
那年以后,我每年生辰收到的礼物都变成四大匣俗物了。
我生气地嘟起嘴。
不知何时他折了回来,居高临下地说:「看在你去年亲手缝制了个丑荷包的份上,朕就大人有大量,送个不一样的礼物给你。」
我表示不相信,他兀自得意起来,「是个你一定猜不到的惊喜。」
虽然不知道他要送的惊喜是什么,但是我的生辰很快就到了。
我生辰那天,正好是尉迟初黎和王郁成亲的日子。
尉迟初黎要在长安为质三年,太皇太后将一处皇室别苑赐给他做府邸。
按照我朝的风俗,白日里娶亲行礼,宴请宾客定在晚间。
于阗人为了给他们小王子撑场面,又是请教坊里的大家奏丝竹管弦,又是买了貌美妩媚歌姬舞姬助兴。
而身为主人的尉迟初黎只是冷着张脸坐在上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才十七岁,比我还小一岁。
正是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时候,就这样在异国他乡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成亲,想必他心里也不好受。
向几位长辈敬酒以后,他们于阗的大臣就替尉迟初黎挡了下来。
我瞧见婆子领着他进洞房去了,好奇地跟过去。
洞房里红烛燃蜡,不多时婆子丫鬟鱼贯而出,窗户上只映出两条斑驳剪影。
唉……我突然觉得很难过,但愿今晚他能怜香惜玉吧。
我扭头出了院子,刚走到回廊尽头,突然冒出一人,我差点被他撞倒。
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我。
我看清了他相貌,懊恼不已,「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李修今晚一身苍青常服,腰束玉带,宽肩窄腰,玉树临风,颇有不羁潇洒之态。
「当然是等你。」他一只手一直别在身后。
我盯了他几眼,猛地去拽他胳膊,「身后藏了什么东西?是不是送我的礼物?」
他欲迎还拒,佯做一番挣扎,才把东西亮了出来。
一卷卷轴?
我心一沉,不会又是他亲手画的山水画吧?
李修嘴角微微翘起,面上是掩盖不住的得意,「喏,展开看看。」
我嘴角一抽,接过来缓缓展开,借着廊下的烛光打量。
一树桃花缤纷,树枝上悬了无数红丝绳,一女子立于树下,双手合十,虔心求佛。
红裙桃花美人面,赫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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