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辰尚站在外头院子里，听着屋内厨房里夫妻二人欢快的对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懂他的不舍，他懂她的无奈，明明二人正是安享晚年的时候，却因为一场灾祸，人类进化，一切都成了奢望。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各样食材，在吴思安的手里，井井有序，有条不紊。

“逍丫头，打点井水进来咯——”

“哎，来啦！”

恍惚间，他们似乎真的成了一家人，亲密而温情。只是他们谁都知道，这一切无法长久。拎着井水迈进厨房，看着吴思安脸上洋溢的幸福的笑容，平安老头一边烧着灶膛里的火，一边向妻子分享着今日出门遇到的事情。火光融融，光影在他们脸上，身上跳动，一切安祥而美好。傅辰尚看着一切，为之动容。长大以后，记忆中，她鲜少体验过这种家的感觉，每每放学回家，等待她的不是漆黑的房间，就是毫无烟火气的厨房。曾经她也向父母哭闹过，然而却无法改变什么，最终她也是妥协了。没来由地陷入情绪旋涡中，挣扎不出来，傅辰尚皱了皱眉，意料之外的，吴思安沙哑而温柔的声音响起。

“小姑娘想什么呢，在这儿出神嘞，来和奶奶我学做菜饭，虽然往后你们也不一定用得上，就当陪奶奶过家家好啦—”

“怎么会用不上，往后等日子安定下来，还要来蹭奶奶做的饭，毕竟让平安老，平安爷爷念念不忘的美食，可了不得呢！”傅辰尚提着水桶，亲亲热热地贴着老人，聚精会神看着她有些粗糙的手，在案板前忙碌。

先将五花肉切成片，肥瘦相间的肉在火光下散发诱人的气息，思安奶奶一边切，一边夸赞爷孙二人带回来的肉好，绝对是本地人家精心养的猪。切好的肉片放入烧热的大锅中翻炒，不加食用油，靠着大锅的热量将五花肉的油脂煸炒出来，一时间屋内香气西溢，牵动了傅辰尚肚里的馋虫，毕竟也是西五日没有正经吃过一顿热乎饭菜了，再加上如此安逸祥和的氛围，她有些困倦，大约是困了，眼角渗出点泪水，透着泪光，眼前人影模糊。她傅辰尚才不会，才不会哭呢，才这点程度，才不会哭。咬了咬唇，不经意抹掉眼泪。

吴思安将肉片翻炒得当，加入适量食盐，倒入方才用井水淘洗过的米，与肉片拌匀，倒入几瓷碗清水，堪堪没过米，水面上泛着油花，几乎己经能想象这出来的一锅该有多美味。盖上木制盖子，等待奇妙在铁锅内慢慢诞生。

陈平安与她配合十分默契，多年的夫妻，他早就掌握了她的节奏，二人互相没有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是双方心照不宣的情谊。

等待米饭煮熟的期间，吴思安拉着傅辰尚坐在炉火旁，一边烤着火，一边絮絮叨叨。略有些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的手背，有点硬硬的茧子，但丝毫不扎手，不硌人，只有独属于老年人的，令人安心的关怀。傅辰尚觉得，要是再多一点，多呆几天，她就要沉沦其中了，外头的末日与她无关，她只想和这对夫妇在这小小的院落中，享受时光慢慢流淌。

“逍丫头啊，你们年轻人，平日里没工夫做饭，总是点外卖，这哪好吃呢，老婆子我除了这菜饭做的好吃，其他也不赖嘞。像什么红烧肉，酸菜鱼，我都是样样拿手，等以后啊……”她说着，顿了顿，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来，有些愣神。

“等以后我下了班，就来奶奶这儿蹭饭吃，奶奶可不能拒绝！”傅辰尚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一脸坚定地，笑着对面前的老太太说。

“对，对，小姑娘下了班就来找你，老婆子你可得好好准备啊，把小姑娘养的白白胖胖的，这样才有福气嘞！”平安老头从灶台后面探出头来，脸上沾了点黑黑的灶膛灰，是悄悄躲在后头哭过了，胡乱抹了脸，黑黑的烟灰沾了满脸，有点滑稽。

二人将老太太逗的噗嗤一声笑出来，“陈平安，你也老大不小了，烧个火都弄一脸灰，过来，给你擦擦。”

傅辰尚看着二人亲密的样子，有些不忍，别过头去，叹了口气。这几天，她看到了太多的人性丑恶，看到了太多充满欲望的嘴脸，有抛弃家人的，有杀妻杀子的，有尾随着傅辰尚，企图对她图谋不轨的……这些难看的场景让她对这个末世充满着消极的情绪，对外界情绪的感知也越发迟缓，她在自己封闭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用冷漠武装着自己，对一切都不甚在意起来，明知道这样不好，003也多次想要和她对话，但都被她逃避了。只是今天，她松动了，原来是有温情存在的，原来，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在外头几天寂寞难熬的日子，在小院里却过的飞快，前几天傅辰尚不得不爬上高楼，与003讲着毫无意义的冷笑话，看着进化种与丧尸相互厮杀来打发时间，在今天，她只希望时间过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逍丫头，米饭快焖熟咯，这个时候将这把小青菜切碎，拌进去，加一点酱油，一点香油，用灶膛的余热将水灵灵的菜捂熟，再等个一会儿，等闻到香味儿了，就能吃咯！”

“那奶奶可为难我了，这满屋子都是香气，我都分辨不出来了。”

“贫嘴！哈哈哈哈，去和你平安爷爷洗洗手，准备吃饭。”

一切清洗得当，三人围着火光，端着冒尖的饭碗。吴思安将二人的饭碗盛的满满当当，晶莹剔透的米粒泛着油光，肉片在饭里与鲜嫩的青菜藏躲在米饭中，令人食欲大动，十分诱人。

饿了。傅辰尚咽了咽口水，在思安奶奶鼓励的眼神中，扒拉了一大口。一时间，带着温度的食物充斥口腔，给她带来无限的满足，终于知道为什么国人对于一口热乎的饭菜如此执着。细细咀嚼，米粒弹牙香甜，肉片与菜叶相辅相成，既不油腻，也不寡淡。傅辰尚在江东生活多年，各色各样的菜饭也吃过不少，但最好吃的饭菜往往都带了家的味道，就好比手上这碗，倾注了吴思安对平安老头浓浓的情谊，怎么会不美味呢？

思安奶奶笑着，看着面前两人大快朵颐，自己只是偶尔扒拉两口，笑着笑着，晶莹的泪就从眼角流下，她放下碗筷，起身。

“慢些吃，锅内还有不少嘞，我有些累了，去躺会儿。”

平安老头嘴里包着饭，口齿不清，含糊地点着头。等奶奶离开后，含糊扒饭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哽咽与抽泣声，把一碗混着眼泪的米饭吃完，老头再也支撑不住，掩着面默默流泪。

傅辰尚坐在一旁默默地陪着，安安静静的，因为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无效的，平安老头需要自己扛过去。

“小姑娘，我晓得你也有自己的能力，要是我猜的没错，你应该能隐约知道，知道老太婆她……”

小老头有些语无伦次，通红着一双眼，看着傅辰尚。

“嗯，她，就是这两天了。老头，你知道的，未进化的人，死后会变成丧尸，思安奶奶爱漂亮，将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的，她肯定，肯定也不希望自己身后事是这样的。”

她抿了抿唇，不敢再去看老人满眼热切，她无能为力，就算绑定了系统，她也没办法救下这一个，从末日开始以来，她唯一一个想保住性命的温柔老太太。

“抱歉，你，去陪陪她吧。”她说完这些，就扭过头去，不多言语。

老人失魂落魄地离开厨房。

“老婆子，老婆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屋外传来陈平安焦急的声音，傅辰尚连忙冲出去，只见屋外，老太太己经面色发紫，晕倒在地上。

“003，扫描，快。”

【污染值判定，判定对象，吴思安，判定结果，污染值52/53，对象即将发生异变，请宿主做好应对。】

“老头，把她抱回厨房吧，外头太冷了，厨房，暖和，别让她，走的太痛苦……”

尽管不愿承认，但傅辰尚还是吐出这句话，陈平安浑身一震，颤抖着双手，将他的妻子紧紧拥入怀中，紧得似乎要将她融入骨血。

回到厨房，傅辰尚也不管是否会暴露，掏出一张折叠躺椅，上面放上厚实的被褥，小心翼翼地配合着陈平安，将老太太安置下来。

“老太婆，你说你做饭累了，怎么就睡在外头了，外头地板上多冷啊。我陪你说说话吧，你以前最爱听我给你讲那些物理了，你又听不懂，还要听，听的昏昏欲睡的，你现在可别睡啊，打起精神来，我好好给你讲……”

老头就这么跪坐在地上，拉着老套套的手，贴合着自己的脸，从物理公式说到物理实验，老头像是要把他知道的所有都讲出来，但是巨大的悲伤淹没着他，他的大脑无法维持理性的运转，实在无法再继续了，他才哽咽着说些其他的。

“老太婆，记得刚见面时，你还是小姑娘嘞，梳着当时时兴的，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像极了志怪小说里头涉世未深的小山精。其实啊，我一开始老讨厌你咯，什么都不懂，只晓得那些个照顾家里的琐事，和你聊天一点儿都聊不到一块儿去。后来啊，我才晓得你是有多包容，我一心钻研学术，整天不修边幅，生活也不会照料，是你不嫌弃我喔，你说你咋这么好，好到我，我己经离不开你咯………”

可能是最后一点奇迹吧，老太太面色逐渐有了些血色，缓缓睁开眼，碰了碰老头的脸。

“好啊，可把你心里话说出来咯，可惜啦，老太婆我没福气，不能继续照顾你啦。”

思安奶奶十分虚弱地笑着，对傅辰尚招了招手：“逍丫头，我可是最爱漂亮了，嫁给他啊，我是享尽了富贵的，他虽说嘴笨，但市面上小姑娘喜欢的首饰衣服，可都是一样不落地买回来给我，到临了啦，我不希望太难看，小姑娘你有办法的吧？老太婆，想体体面面地离开。”说完，又拍了拍老头：“好啦，多大的人了，哭哭啼啼的，我喜欢逍丫头，就让她来送我最后一程吧，死了的人不好看，你出去候着吧，我要葬在院子里，还要花，你晓得的，我最是任性了，你去摘些花给我……”

陈平安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老太太痛哭：“好，我去摘花，你，你等我——”

说着，慢慢松开吴思安的手，一步三回头，每一眼都要把老太太刻进脑海里。

看着他出门后，思安奶奶眼底泛着泪花：“傅辰尚丫头，沈医生，你穿白大褂，很好看，是个亮亮堂堂的医生模样，我忍得住疼，你动手吧，我要漂漂亮亮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己经如蚊蝇般低迷，傅辰尚颤抖着叹着气，从空间里抽出那把手术刀，抵住吴思安的太阳穴。

“003，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帮我，003，求你。”她低声祈求着，实在不愿意让老太太痛苦地离开。

【黄粱一梦，以刀作为媒介，我可以给她编织一个梦。】003的电子音此刻也有些低沉，它不能理解人类的情绪，只是尽责地完成宿主的期望。

“好，思安奶奶，咱们，再见了……”

说着，她稳了稳心神，将刀倾斜着划入老人的皮肤，一阵数据流进入吴思安的大脑。老太太先是因疼痛眉心微蹙，而后在数据梦境的加持下，逐渐舒展神色，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与此同时，系统抽取着她大脑里正在异变的能量核，让那块石头无法蚕食老人的大脑，等所有能量核被吸收完毕，003出声提醒。

【宿主，能量己经吸收完毕，对象不会异变为丧尸，她，走的很体面。】003模仿着吴思安生前的话，企图安慰宿主。

泪水缓缓落下，不是困倦的生理性泪水，而是悲伤。傅辰尚抽出手术刀，仔细擦拭干净，又掏出清洁湿巾，替老太太擦去太阳穴上小口子渗出的血迹，整理了遗容。做完这些，她缓缓起身，拿起一旁洗干净，烘干的白大褂，一披一拢，扶了扶眼镜，缓缓走出门去。

独属于老太太洗衣粉的馨香，萦绕鼻尖。她摸了摸鼻子，顺势抹去了眼泪。

MD，这艹蛋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