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川逆光而来，语气里透着熟稔的亲昵。
沈婳眯着眼，有片刻恍惚。
都说长兄如父。
方淮川在她心目中一直扮演的就是亦父亦师的存在。
清衍真人将她收入门下不久，心有所感，匆匆闭关，是方淮川填补她成长的空白，伴她长大。
她第一次引气入体，第一次写字，第一次修习法术，乃至第一次筑基，都有方淮川的身影。
如果说她对清衍真人是畏惧敬重，那对方淮川就是全身心的依赖与信任。
所以当她发现方淮川落在她身上的注视越来越少时，她害怕了。
她费尽一切去挽回他。
他说女子该娴静淑雅，她便拘着性子，不再嘻嘻哈哈，淘气跑跳。
他说修行该勤学不缀，她就挤出时间，闭门苦修。
他说修土该自强自立，她就忍住倾诉的欲望，独自承受苦涩的滋味。
她努力向方淮川口中完美师妹的标准靠拢，却听到他对叶夕瑶说：“你这样就很好，保持本心，天然质朴。”
太可笑了！
沈婳慢吞吞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身在光明中的方淮川。
然后面无表情从他身旁掠过。
这一次，她不要再追逐他了。
方淮川愣了一下，以为沈婳还在生气，眉头蹙了蹙。
须臾，他又叹了一声。
罢了，小六年纪尚小，自幼又无父母照料，礼仪不通是他之过。
他回去也该自省一番才是。
这边。
沈婳已经踏出黑狱的地界。
明晃晃的日光，刺得她眼睛酸涩，脚步不由一顿。
她眯着眼辨了一下方向，抬脚向独月峰的方向走去。
方淮川本想叫住沈婳，见她脚下生风，只得快步追了上去。
不多时，独月峰巍峨的轮廓映入眼帘。
此时，一大群人乌泱泱的站在独乐峰的山脚下，以为首的一男一女最引人注目。
男子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薄唇轻扬，眉宇间流淌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洒脱肆意。
女子仍是一身鹅黄广袖流仙裙，梳着双髻，笑靥如花，不掩娇弱。
沈婳见到二人，脚步顿止，眼神幽深。
二师兄蓝子渝。
小师妹叶夕瑶。
又见面了。
“怎么，进了一趟黑狱，连人都不会叫了？”蓝子渝轻轻挑眉。
他的话引来一片不怀好意的附和。
“对啊，难不成是变哑巴了？”
“她肯定是觉得没脸见人吧！”
“谁说的！沈婳脸皮那么厚，怎么可能不好意思！一定是装的！”
“……”
“你们别说了！”叶夕瑶跺跺脚，制止众人，又一脸关心的对沈婳道，“六师姐，你的身体还好吗？怪我那天没拦住师尊，害你也受了伤，我很难过。”
若不是时机不对，沈婳真想为叶夕瑶鼓掌。
叶夕瑶的表演可谓浑然天成，细致入微，难怪她的一众师兄被她耍得团团转
她也是因着有前世的经历在，才能轻易看透她的伪装。
落后一步的方淮川脸色一变。
他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小六那天可是吐血了！
他这时才想起沈婳脸色确实有些难看，他竟然疏忽至此，全然没有过问！
他心下焦急，又气她沈婳不知轻重，快步上前拉住沈婳的手腕，脱口而出：“小师妹，你也太不懂事了，受了伤为什么不和大师兄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服药？”
他一时情急，误喊出沈婳以前的称呼。
在叶夕瑶出现前，独月峰只有一位小师妹。
那就是沈婳。
叶夕瑶手指一紧，神色有片刻凝滞。
该死，本来是想提起沈婳那日被师尊拍了一掌的丑事，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看来他们还是没有完全放弃沈婳。
也是，就算养只小猫小狗，时间久了也多少些有感情，她需要再添一把火才是。
沈婳看也没有看方淮川一眼，一个巧劲儿挣脱他的手，看向叶夕瑶，微微一笑，“多谢师妹关心，我一切安好。其实我还想感谢师尊，多亏师尊的那一掌，将我彻底打醒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昨日生。
师姐我已经看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
沈婳这话什么意思？
她是彻底放下了？
“嗤！”
一声嗤笑，打破寂静。
蓝子渝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你能有此觉悟，真是可喜可贺。既然如此，你就当着大家的面给小师妹道歉吧，也让大家看看你的决心。”
蓝子渝才不信沈婳的鬼话。
沈婳心思深沉，最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小师妹以前没少受她欺负。
他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替小师妹出口恶气。
“对！道歉！我们不信你说的，我们只要你道歉！”
“道歉，向叶师妹道歉！”
“道歉！道歉！”
众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庞大的音浪，响彻云霄。
原本不知道这件事的五行道宗弟子寻着声音也纷纷赶了过来。
人潮汹涌。
沈婳站在中心，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灼热视线，仿佛又回到死的那一天。
那日，她终于查出叶夕瑶的秘密。
她一直很好奇叶夕瑶明明是三灵根的普通资质，为何修炼速度异于常人，不到百岁，臻至化神，成为五行道宗最年轻的化神修土。
原来叶夕瑶与邪崇做了交易，她可以吞噬气运，来壮大自身。
她的师尊、师兄，乃至天元大陆所有天资出众的修土都是她的祭品。
沈婳以为揭开真相，所有人便能看清叶夕瑶的真面目。
可结局并不如她所想。
没有人愿意相信她，都认为是她在栽赃污蔑叶夕瑶。
她的三师兄苏鸣还嚷嚷着说，就算她说的是真的，他也甘愿被小师妹吞噬气运。
还说她心肠歹毒，比不过小师妹一根脚趾头。
最后，她死在师尊剑下。
名义是清理门户。
死后，她的躯体被叶夕瑶愤怒的追随者们挫骨扬灰，连个全尸以没留下。
那天，叶夕瑶也如这般，静静地站在人群中央，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仿佛沈婳的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
沈婳笑了。
道歉？
她当然要道歉。
她要将叶夕瑶高高捧上神坛，再亲眼看着叶夕瑶的拥护者们，从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沦为脚下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