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想陆安屿_第16章
时间滴滴答,黎想和陆安屿并排坐着,都没再说话。黎想撇过头看向别处,坦然接受这样的本能反应。和装熟相比,装不熟显然更难。现下四处无人,她放松了戒备,一手托腮,恍惚之间,时间轴倒退至2003年7月。
印象中一进入暑假,黎想总不可避免地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黎康明每天起早贪黑,在水果批发市场忙到不见踪影;薛文倩更是早出晚归,一心扑在「薛记私房菜馆」里。
假期漫长又无聊,黎想不愿总在店里杵着,不得不自寻出路。
家里亲戚多扎堆在城东区,她常凭当日心情,要么去外婆那串门,去姑姑家找表哥问数学题;要么干脆一个人在小区闲逛,和邻居家的小孩跳皮筋、玩老鹰捉小鸡;抑或找一片树荫,将平时翻烂的《童话大王》多读几遍。
也是一日临睡前,黎康明随口提及过几日去鲁城进果子的计划。眼下是葡萄成熟季,老林那头已经催了好几次,说留了一批品质上乘的葡萄,就等他去收货。
江城夏季酷热,西瓜和葡萄一旦上市,往往都供不应求。
黎康明算了笔账:一车装十吨葡萄,摘下当天立马开回江城,运气好的话次日一早就能全部分销出去。除去路上的损耗和油费,差不多能赚三千。他如果跑勤点,多拉几次货,之后再接力桃子和梨,未来三个月收入相当可观。
薛文倩正埋头数当日的营业额,指尖快速翻动着一张张红艳艳的毛爷爷,“为什么只装十吨?”她多少也懂水果市场的一些门道,像苹果、梨子,哪一次不是二十吨起拉。
黎康明“嘁”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葡萄坏得快,一天一个价。租冷库成本又高,哪个货主敢一口气拉那么多?”
“葡萄好卖?”薛文倩听他这么说,又打起了退堂鼓,“不会都烂手里吧?”
“怎么可能,老林家的葡萄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
“那就行。”
黎想竖起耳朵听,念头一闪,忙不迭凑到黎康明跟前,眨巴着眼:“爸,可以带我一起吗?”
黎康明不假思索地拒绝:“我是去进货,又不是去玩。”
“爸...我想去...”,黎想拖长了语调,拽着黎康明的胳膊,苦苦哀求。
“不行不行。”黎康明摆摆手:“真的不好玩。那边条件不好,你吃不了苦。”
黎想嘟起嘴:“我还没离开过江城...没坐过火车,也没体验过农村生活。”她入戏极快,竟委屈不已:“暑假作业要写有趣的事,我都没东西写。大家最近都跟着爸妈出门旅游去了....”
黎康明和薛文倩对了个眼神,又沉思片刻,缓缓道:“行吧,我到时候让老林跟货车回来,我俩坐火车来回。”
“爸,我也想坐大货车...”,黎想平时没少听黎康明讲述在高速上的境遇:他和货主夜里要轮流值班,以防被人偷货或偷油,听起来多刺激。
黎康明嗓音一沉:“想都别想。”
黎想见好就收:“好吧。”
黎康明端正坐姿,一板正经:“我们至少要在林叔叔家住四天,你一定要懂事听话。”
黎想拂着马尾辫,拍了拍胸脯:“我可是班长,自然会以身作则。”
黎康明忍俊不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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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城到鲁城一天只有两趟绿皮火车,长达九个小时。
出发当天,黎想激动地不行,左顾右盼,和经过的人们不停打招呼。黎康明将行李塞到下铺床底下,打了个哈欠,顺势躺倒:“这趟车慢。”
能慢到哪里去?这可是火车呢!黎想坐在窗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窗外景致从楼房变成农田再变成山脉,她看得累了,又盘腿坐在床铺上,翻出随身带的作业打算写几笔,却静不下心,总忍不住留意周遭的动静。
那时候她还没有具体的时间观念,不知道九个小时有多漫长。车尚未行驶到一半,黎想已然失去了耐性。她换了无数个坐姿,忍不住小声埋怨:为什么给她买下铺啊,要是最上铺多好,可以爬楼梯打发时间。
大人们大多都躺着,偶有几个坐到临窗边,也不会想和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搭讪,多只是问一声:“几岁啦?去哪里玩啊?”
车每驶到站台都要停靠二十分钟,广播里的女声实时通报着晚点时间。火车从清晨行至黄昏,汽笛鸣声响起,黎康明如梦初醒,迷瞪着眼:“总算到了。”
黎想这一日吃了两餐康师傅红烧方便面,连打出的嗝都有了泡面味,“爸,你不饿吗?睡了一路。”
黎康明双手搓了搓面颊:“不饿,在火车上睡觉才香,晃晃悠悠的。”他抽出行李,牵着黎想的手,不忘叮嘱:“别走丢了,车站人贩子多。”
黎想吓得攥紧了些:“哦。”
黎康明口中的老林看上去五十有余,个头高挑,两鬓花白,开了一辆奇瑞QQ。
“哟,这就是黎想吧,大姑娘了。”老林说话时不忘从车后座翻出一挂葡萄:“出门前洗干净了,尝尝。”
黎康明顺势揪几个扔进嘴里,大口咀嚼:“不错,甜到齁!tຊ”
“我还能诓你不成!”
黎想坐在后座,不忘绑上了安全带,她一见到生人就露怯,索性专心致志剥起葡萄皮。饱满晶莹的葡萄果肉在口腔绽开,甜得她翘起了唇角:“好吃。”
老林开着车,透过后视镜望着她:“多吃点,管够。”
车一路朝城郊方向开,近一小时后才抵达老林家门口。
老林家是土墙瓦房,三间屋子并排连在一起,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前院。前院右侧有一棵粗壮的青檀树,树荫遮掩了大半间屋子的屋顶。
黎想跟在黎康明后面,乖巧异常;一会在客厅坐着嗑瓜子,一会又到前院井边洗个脸。这里家家户户隔得比城市楼房要远一些,她却依然能瞧见冉起的炊烟寥寥,再一嗅,是热锅饭菜的香气。
“饿了吧。”老林媳妇端着热菜出来,“特意依着你们江城人的口味做的,不知道正宗不正宗。”
黎想坐在黎康明身侧,并不多话,小口咀嚼食物,觑着老林和他媳妇就着白花花大馒头啃大葱,新鲜极了。
“晚上和我睡?”老林媳妇捞起黎想的手,“长得比老黎可精巧多了!”
黎康明畅快一笑:“眉眼随了薛文倩,鼻梁随我,又挺又高。”
“拉倒吧你。”老林端着酒杯,转眼面颊通红,舌头打折:“想,多吃点。”
黎想慢慢抽出手,本能拒绝和陌生人的肢体接触:“阿姨,我想一个人睡。”
“也行。小房间空出来一张床,是你林哥的。他今年暑假没回来,说要实习。”
黎想忙不迭点头:“麻烦阿姨了。”
大人们在饭桌上觥筹交错,黎想一个人落得自在。
山野林间的夜晚很美妙,蛐蛐叫,蝉鸣,还有些不知什么小动物发出的动静;却也有些骇人,满地都是肆无忌惮的蟑螂、蜈蚣,或大蝎子。
黎想没见过这些,吓得直跳脚,一路从屋内跳到屋外,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厕所在哪?
她就着昏黄灯光四处寻觅,终在青檀树后看到一间小土房。风转向一吹,携来了臭味和发酵的酸腐味。
“想啊,找厕所吗?”
“阿姨,我就到处看看。”黎想不好意思开口,随便编了个理由。
“旱厕灯泡坏了,明天让你林叔叔安上。房间里我给你备了一个痰盂,尽管用,阿姨明早倒。”
这...黎想慌忙摆手:“阿姨不用麻烦了。”
老林媳妇乐不可支:“傻丫头,你一晚上都不打算上厕所啦?”
黎想低着头,脚尖划拉地上的泥土,羞得不行:“我知道了,谢谢阿姨。”
天色渐晚,明明才离家不到十二个小时,黎想望着土瓦房,几米之外的旱厕和地上的爬行动物,心生被黑暗吞没的恐慌,突然有点后悔来凑热闹。
要是换做平时这个点,她已经洗完澡,大喇喇躺在床上看动画片吹空调,或许还在啃小布丁....而此刻,她连上厕所和洗澡都成问题。
失望和沮丧瞬间淹没了出游的惊喜。她在老林媳妇的帮忙下打了盆水,胡乱擦拭一番,最后躺倒在床上,为接下来三天隐隐担忧。
白蚊帐破了几个大洞,蜘蛛挂在网上晃晃悠悠,捕猎着蚊子。黎想身体绷得笔直,强迫自己闭眼不作他想,宽慰自己睡一觉天就亮了。
黎想第二天一早是被尿憋醒的。
她迷瞪着眼,恍惚以为在家,再瞥见四周全然陌生的环境,陡然清醒。日光下的屋内陈设更显简陋:斑驳的墙面,坑洼的水泥地,一张单人床位于房间正中,墙角则摆放了张木质书桌椅,边缘有明显磨损。
再一看,书桌旁放了个痰盂...白底红花,红色塑料盖,底座掉了漆。
黎想只在爸妈的结婚照里见过这个东西。她几乎没多犹豫,换好衣服直接出了门。她小跑到厕所门口,被里面的异味冲得后退一步;索性屏住呼吸,眼一闭心一横走了进去。
她小心翼翼岔开腿,稍微垂眸便能清楚看见下面堆积成山的粪便;如果再细瞧,还能看到苍蝇和蛆在上面爬行。
她闭上眼,憋气到面颊泛红,打算快速结束战役。
下一秒,她只觉屁股有些冰冰凉,扭过头,好家伙,身后围栏居然圈了只黑猪,正拱着鼻子嗅她屁股。她“啊”一声大叫,提上裤子拔腿就跑,踉跄好几步,最后结结实实摔到地上,狼狈得不行。
“没见过猪?”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
黎想挣扎起身,手肘关节和膝盖都有些微擦伤。她忍着痛,循声望去,对方穿着polo短袖和运动裤,一双纯白耐克运动鞋,轻巧地从树干跳到地上。
他走到黎想身边,撇撇嘴:“胆子也太小了吧?城里小孩果然什么都没见过啊。”
黎想听他这副挖苦论调,暗自推断他大概就住附近,应该和林叔叔家很熟,不然怎么会爬到人家前院的树上玩?她越想越觉得靠谱,不愿招惹是非:“是没见过。”
对方却不懂见好就收:“瞧你吓得,至于吗?”他高黎想半个头,身板还算结实,说话时总带着些讥诮的意味;明明看上去年纪不大,偏有股装大人的气质,好讨厌。
黎想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至于!我胆子小,没见过世面,可以吗?”
对方下巴点了点:“怎么前两天没见过你啊,来这玩?你叫什么?”
黎想不愿搭腔,语气冷淡:“黎想。”
“理想?好奇怪的名字。”
黎想掸掸衣服下摆的灰,转身就要跑;又被对方叫住:“喂,我叫陆安屿。”她脚步不停,马尾辫一甩一甩的,“我管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