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缓了口气,接道:“宋正安入赘夏家,头两年大小姐不曾生养。宋正安说要效仿老爷收养义子,为大小姐招一招孕,遂从乡下接来了宋成峰。
说来也巧,隔年大小姐便生了姑娘您。
两年后老爷在行商途中遭遇暴雨,马车冲入悬崖,不幸罹难。
彼时大小姐身怀六甲,听闻噩耗悲恸早产,母子俱损。”
宋澜心口那股子滞闷感愈发强烈,钝钝的痛。
这是原身残留的感情。
“我自去了南省,便再没回过家,大小姐成婚,我也只是托人送去贺礼,不曾回去吃喜酒。
待我闻听噩耗赶回去时,大小姐手中的房产、铺面、田庄均已变卖,就连夏氏祖宅都被卖了,宋正安带着儿女不知所踪。
我追查宋盛足足七年,全无头绪。后来在上京的酒楼偶然相遇,才知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东省宋氏家族的旁支,考中进士,娶了葛祭酒之女,入了国子监。
宋正安将夏家的财产拿去扶持葛氏的表兄王鹤做生意,这些年王家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宋正安挣得盆满钵满,拿着银钱打点仕途。
可惜老天有眼,他仕途不顺,蝇营狗苟多年,也才混到区区六品。”
老何一时呜呜哽咽,一时哈哈大笑,状若疯颠。
宋澜蹙眉听着,没打断他。
“我追查多年,方知宋成峰并非是宋正安的养子,而是亲子。
宋父是落第秀才,死得早,宋母靠缝补浆洗供儿子读书。宋正安早年娶了同村姑娘,生下宋成峰。隔年他考取秀才,在上元节放河灯时设计你母亲落水,又下水去救。
他模样生的好,又有功名在身,老爷十分中意,便招他为婿。
可怜那农女毫不知情,在乡下替他奉养老母、抚养幼子。直到老母去世,农女积劳成疾而死,宋正安才将宋成峰以族侄的名义接到夏家。”
老何摇着头连连叹息,既为自家大小姐愤懑,也为那可怜的农女不值。
“我虽查到宋正安背信弃义,阴谋骗婚,分明是赘婿,却在夏家死绝后将女儿改姓,可彼时夏家无人,他又有宋氏宗族做靠山,我举告无门。
况且姑娘如今是官家千金,身份比之商户女尊贵万分,前程大好。可一旦宋正安获罪,姑娘便是罪臣之女,说不得要被发卖为奴,或入教坊司供人赏玩,那我岂非亲手害了姑娘一生?
我原想将真相烂在肚子里,可新婚夜侯府对姑娘下毒手,宋正安不闻不问,我实难容忍。
如今姑娘银钱告急,施粥难以为继,我不得不说出真相。
只是当年大小姐并非外嫁,没有嫁妆,所有财产并未在官府登记造册。他究竟吞没了夏家多少财产,我虽能估算个大概,却拿不出真凭实据。”
宋澜手撑下巴,蹙眉若有所思。
她不缺钱。
空间里的物资,够挥霍八辈子的。
不过既然占了原主的身体,总要为原主讨个公道。
宋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姑娘不信?”老何急了。
宋澜平静地道:“事关重大,我总要查一查。”
老何将木匣子打开,双手捧着递过去:“证据都在此处,姑娘一看便知。”
宋澜没接,问道:“你叫什么?”
“老爷给我起名叫夏良,半年前姑娘与侯府订亲后,我化名何大,设计宋正安落水,我再舍身相救。宋正安得知我无亲无后,果然让我入府当差。我月钱最多,做事最少,葛氏容不下我,便将我打发来给姑娘当陪嫁。”
夏良咧嘴一笑,浑浊的眼眸中流露出些许得意。
宋澜眯眸瞧着他的脸,片刻才道:“你中毒了。”
夏良眸子一缩,倏地又笑了:“姑娘好眼力!我行商多年,怕不经意间被人认出来,便给自己下药,全身长满烂疮。”
顿了顿,又道,“我在南省主要负责药材生意,略通岐黄之术。”
宋澜嗯了一声,拿起匣子里的信件,一封封查看。
夏良怔怔地盯着她出神,良久才回过神来,叹道:“老爷器重我,将夏氏商行的半片印鉴交给我掌管,两半印鉴合并,能调动夏氏商行所有货物银钱,能变卖商铺田庄。
另外半片印鉴随老爷葬身崖底,我在崖底找了整整三个月,才找到几根残骨、几片布料,若不是半片印鉴为证,任凭谁也认不出那便是老爷。
可怜老爷一生积德行善,却落个尸骨不全,真真是老天无眼啊!”
夏良唏嘘不止,粗喘一阵,接道:“我在南方经营多年,有自己的人手,南方的生意得以保全。但我拿到印鉴时,东省的生意早已落败,亏损巨大,我便私自做主将东省的田庄铺面全数变卖。
两半印鉴以及南省的房契、田契都在匣子里,铺子里能调动的银钱也都调出来了,请姑娘查收。”
宋澜有些震惊。
末世七年,她见惯了阴谋与恶毒。
如此忠心耿耿、正义凛然的人,她很久没见过了。
她将匣子推了回去:“这些东西是你半生心血,你拿回去。”
夏良红着眼睛摇头:“我是个绝后之人,便是金山银山,于我又有何益?我只求姑娘平安顺遂,多福多寿。
若姑娘能念在老爷与大小姐的情面上,留我在身边伺候,我便心满意足了。”
宋澜已经很久没感动过了,看着夏良那张满是烂疮的脸,心头不禁涌起丝丝暖流。
“今后莫给自己下毒,保重身子。”
夏良瞬间泪崩,俯身朝东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哽咽道:“大小姐,你再等我几年,等我护着姑娘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侯府站稳脚跟,我就下去陪你!”
宋澜眼圈一热,情绪肆意涌动。
末世降临时,她和发小林腾双双失恋不到半个月。
两人辞了工作,熬夜打游戏、喝大酒,喝醉了就抱头痛哭。
丧尸爆发后,林腾哭丧着脸对她说,他才不要和她一起死,她那么凶。
她踹了他一脚,揪着他脖领子说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一星期后,食物全部吃光。
林腾把最后四听啤酒让给她,说喝醉了睡个长觉,就不会害怕,也不会痛苦。
可是等宋澜从醉梦中醒来时,却发现屋里多了一袋大米、两箱泡面、一箱纯净水,以及一个便签本。
便签本最上面一页被撕掉了,空白纸页残留淡淡印痕。
宋澜刮了很多铅笔芯的碎屑,才看到林腾留给她的——
遗言。
“澜澜,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没失恋,其实我从没谈过恋爱。”
“你打人真挺疼的,烧菜难吃的要命,喝醉了还耍酒疯。”
“但是你一喝醉就说还是林子最好,最喜欢林子,所以我还挺喜欢陪你喝酒的。”
“昨晚你又耍酒疯,说要是能熬过这一关,咱俩就在一起。你亲了我,还说要不是饿的没力气,早把我就地正法了。嘿嘿,我当时连咱孙子叫啥都想好了。”
“本来我觉得能死在一起也挺好,可是现在我不想死了,我想活,我等着你把我就地正法。”
“我去找食物了,可惜只找到一点儿,你省着点吃,一定要撑到救援。
“我被丧尸咬了,还能撑着回来,我厉害吧!快夸我!用力夸我!”
“糟糕!我脑子有点乱,好像快变异了。澜澜,对不起啊,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澜澜,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是不是从来没说过喜欢你?其实我一直就……”
越往后字迹越乱,东倒西歪支离破碎,渐渐变成扭曲的线条,落笔很轻。
宋澜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她才如同触电似的,浑身一激灵,踉踉跄跄跑向阳台。
窗户开的很大,冷风卷着暴雨肆意灌入。
三楼的露台上,浑浊的积水淹没了一切。
只有熟悉的一截红围巾,在水面无助的飘着。
那是宋澜追男神时织的,练手的残次品。
当时林腾笑话她是用脚织的,她用围巾勒住他的脖子,凶巴巴的说再敢哔哔就勒死他。
她从不知道,林腾竟然喜欢她。
喜欢到宁可从十七楼跳下,也绝不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