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是座什么山甄茹大结局_第11章
两周之后,传说中的甄老师如约而至,就分在高二七班当历史主课老师,外带一年级两个班的副课。这算是爷爷为屈卫红走的一个后门,人大研究生毕业,这样的好老师哪个班不是抢着要。
今天的历史课讲明末农民起义,甄老师照着课本讲了些知识要点,接着是几个课堂问题,同学们的回答也照本宣科中规中矩。屈卫红一直都没举手,他觉得自己多的是机会跟甄老师当面请教,大方地把机会让给同学们吧。
讲台上的甄老师和屈卫红在北京看到的甄茹不太一样,虽然一样笑得很少、笑得很浅,但眼里有光了,话也更多了。讲台只比教室的地面高十公分,可屈卫红觉得甄老师就像站在城堡上,需要拼命仰视。点评完同学们的回答,甄老师说:“说到李自成农民起义,要辩证地看,历史学界已经开始纠偏了,我随便讲讲,你们随便听听,考试还是按标准答案来答。”
说到这里,甄老师调皮地笑了笑,同学们也笑了。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屈卫红发现自己走神了,接着脸就红了。
甄老师说:“我们要看到,明末农民起义对中国社会的破坏性远大于建设性,连改朝换代都没做到,更别说什么革命性。他们裹挟农民进行抢掠而不是生产,蝗虫一般横扫中原大地,不跟着走就抢,等贵贱均贫富也不喊了,喊“打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请问,都不纳粮的话,拿什么维持一个政权?社会主义中国种地还要交公粮呢。”
这话有点反动了,甄老师快速略过,又说:“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工农起义是打倒旧秩序建设新秩序,不能因为新中国的建立从工农起义开始,就把过去所有的农民起义都认为是革命加以歌颂,这是不正确的,至少是不全面的,至于后来的太平天国、义和团,更是跟革命不沾边,太平天国就是个邪教...”
甄老师在兰江人生地不熟,每逢节假日,只要学校没安排什么工作,都会来新桥村串门,看望屈卫红的爷爷,当然甄老师是叫伯伯。
屈氏家族在兰江是个传承了很多代的大家族,祖居东山乡屈家坪,诗书传家,能人辈出。解放前屈家的族长叫屈光和,是屈卫红的太伯爷爷,本省最早一批同盟会员,在国民党政府里也算一号人物,49 年风云变幻的时候,屈光和一家准备去台湾,除了带上本房家人,也想带宗字辈中最有出息的屈宗文去台湾。屈宗文和父亲商议之后还是决定留在大陆拥抱新世界。屈宗文继续在武汉大学读书,毕业后又留校任教,再后来,就是那个年代无数次上演的剧本,屈宗文的剧本也没什么太多不同。
屈宗文离开屈家大院时才 11 岁,那是抗日最艰难的 1938 年,跟着家里人辗转重庆、贵阳、昆明,抗战结束后又去武汉上大学,等再回兰江已经是 1967 年。不是衣锦还乡,是被武汉大学辞退,而是以反革命的身份遣返到老家。小时候住过的屈家大院也回不去了,大院早就被政府征用,不再是他的家了。文革时屈宗文挨了批斗,被打断一条腿,也没有正经治疗,留下了永久残疾,现在拄着拐勉强也能走。
又一个礼拜天,甄老师准备去参观屈家大院。爷爷腿脚不好,就让屈卫红和李维陪甄老师去。这里要说一说李维了,他和屈卫红是初中同学,成为好朋友后,经常来屈卫红家玩,来得次数多了,跟屈爷爷也熟。屈爷爷发现李维对传统文化很有兴趣,一开始教他练练书法画画水墨,后来也教他写诗填词和一些浅显的儒家经义。初三时,李维的爸爸正儿八经拎着两只蹄髈四色糕点上门,让李维跟屈爷爷磕头行拜师礼,屈爷爷算是收了个关门弟子。李维本名李伟,以李维老爸的文化水平也起不出什么好名字,屈爷爷给他改了半个字,从李伟改成李维,其命维新的维。
九十年代的中国,大规模城市建设还没开始,更别说古镇开发了,屈家坪一直就是原来的模样,安静地破败着。在兰江人眼里,屈家坪是个穷旮旯,有本事的都往外走,没本事的才留下来,找老婆都不好找。
屈家坪在东山的西北方向,十来里地,师生三人骑着自行车,沿着乡村公路溯兰江而上,到了屈家河河口拐向东,再溯屈家河而上,没两步就到了。乡村野地,风景尚可一观,甄老师兴之所至停下来,拿起海鸥相机随手拍几张照,然后屈卫红和李维就在一旁等着,这样走走停停,到屈家坪已经快中午了。
“甄老师,这里就是原来屈氏祠堂的位置了”,李维抢先进入导游角色:“屈家大院在文革时期第一个被砸的就是祠堂,拆得那叫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屈爷爷一直说特别可惜,屈氏祠堂很有本地特色,这种规制的祠堂整个三江地区也不多见。甄老师你看,这台基还在,能看出布局,三进院带左右回廊,每进院子都是中间天井、四水归堂的格局。主院中间的天井是凹字型木结构二层,上下加在一起摆得下二十桌酒席。搞人民公社之前但凡是姓屈的人家,办红白喜事都在这里。”
祠堂高高低低的台基和地坪现在做了村民们的晒场,晒着稻谷玉米之类。甄老师惋惜地说:“祠堂建筑最能体现一个地方的文化特色,一城有城隍庙,一族有祠堂,是一地兴起的根之所在。”
李维一边指路,一边踢着坑洼路面上秸秆之类的杂物,继续介绍:“屈家大院是同治到光绪年间陆续修建的,原来占地极广,大小房屋一两百间,院子套院子,游廊接游廊,屈爷爷小时候没人带着,迷路了好几回。屈家在兰江这一支是从秭归那边迁过来的,往上追溯可到春秋时期的屈原。”
甄老师听到这里抿嘴一笑,说:“可以啊,有点说评书的味道。”
到了屈家坪小学,屈卫红也想表现一下,抢着介绍:“屈家大院剩下的部分就在屈家坪小学和旁边的屈家坪村委会里了。二三十年代的时候屈家出了个人物叫屈光和,是我的太伯爷爷,就是我爷爷的大伯。屈光和老太爷是族长,当上大官后在省城又起了大宅,这里的屈家大院就成了别院,只有祭祖的时候才回来。从那时起院子就没有再建过,抗日战争时期这里过了兵,又毁掉七八成。主院之所以能保留,听我的三爷爷说,当时被日本鬼子占去做师团部,才逃过一劫。”
甄老师说:“你三爷爷估计是道听途说,兰江这地方我知道,枣宜会战时确实打过仗,但以屈家坪这个位置来看,不太可能驻扎师团一级部队,联队一级还差不多。”
屈卫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能吧,乡下人嘛,都爱吹。”
“卫红,你太爷爷是光字辈,你爷爷是宗字辈,那你是什么辈?”
“我们这一支的辈分是‘耀祖有功成、光宗本德厚’,我是德字辈。”
“我还以为你是红字辈呢,你叫屈卫红,你妹妹屈小红。”甄老师开了一个玩笑。
屈卫红说:“我和妹妹的名字是我爸取的,爷爷本来很反对,说没有传承,但还是拗不过我爸。”
“耀祖有功成,光宗本德厚,你知道你们家族辈分的意思吗?”
“这当然知道,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本着品德厚重!”
甄老师的语气突然有点黯然:“其实卫红这名字也是一种传承,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今天是星期天,学校里没有学生,甄老师径直走了进去,随意地走走看看,研究起校园里仅存的一栋古建筑,现在是老师们的办公楼。甄老师偶尔仰起头,盯着房檐某个细节看,鬓角的头发飘起来,被斜射进来的阳光染成金色,米黄色的风衣跟黑灰色调的老房子形成强烈的对比,屈卫红看得有点痴,觉得就像一幅名贵的油画。
“考考你们啊”,甄老师回头问两个少年:“知道这个古建筑的屋顶叫什么顶吗?”
李维故意看着屈卫红,见他答不上来,就得意地说这是悬山顶。
甄老师又问:“那你知道为什么是悬山顶吗?”
“屈爷爷讲过,古代建筑根据主人品级有严格规定,就屋顶样式来说,有悬山顶、硬山顶、歇山顶和庑殿顶四种,民居建筑只能用悬山顶和硬山顶。而就悬山顶和硬山顶来说,北方地区干旱,多用硬山顶;南方地区多雨,多用悬山顶。”
甄老师赞许地看着李维,说:“可以啊李维,跟屈爷爷学了不少东西嘛。”
眼前这栋古建筑,三开间,垂脊陡峭,山墙梁柱外露,房檐四角上翘,有巴蜀风格。中间四折镂空门,两侧格窗到边。有一角屋檐原来的榫卯结构已经朽坏,新补的榫头只是起到支撑作用,大小不同,样式也不对。院子西侧还有个小亭子,外观简约,但看藻井也是讲究的。甄老师自言自语:“从布局看,这里应该是书房,院子也不是青石地面,早年间是池塘,后来填平了?”
甄老师低头寻找着端倪,问屈卫红:“卫红,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个池塘啊?”
屈卫红摇摇头说:“我六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屈家大院,就已经是这样了,没见有什么池塘。”
“是的,这里以前的确有个池塘,甄老师对古建筑颇有研究啊!”只见一个穿着藏蓝色高领毛衣,戴副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从老房子里头推门出来,是县高的陈副校长。
甄老师惊讶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陈校长,问到:“陈校长,你怎么在这里?”
屈卫红和李维也赶紧叫陈校长好,陈校长也回礼:“你们好,甄老师好!真是巧啊,毕业班有个孩子是屈家坪的,学习一直很好,很有希望考上大学,最近家长却闹着退学去广州打工,我来了解下一情况。”
甄老师说:“陈校长亲自做家访啊,真是个负责任的好校长。”
陈校长谦虚地说:“哪里,高三本就是我分管,班主任之前来过几次,劝不动,我就想拉上村主任一起去,再谈谈。对了,甄老师你怎么看出这里以前有个池塘的?”
甄老师说:“哦,我也是瞎猜,看这老房子和亭子的规制,应该是书房,屈家是书香门第,若修园子,书房前少不了挖个池塘、起个假山什么的。”
陈校长拍了一下掌:“甄老师果然是名门之后,又是人大历史系的研究生,见微知著。兰江不是名城,可以寻古探幽的地方不多,屈家大院确实值得一看。没错,村小学这里原来就是屈家大院的书房,还有个名字,叫小隐堂,小隐堂前面的确有池塘,五十年代建屈家坪小学时候填了。”
陈校长这么夸,倒让甄老师很不好意思,笑着说:“陈校长取笑了,我算什么名门之后。”
陈校长一本正经地说:“不敢取笑,令尊甄广平所著《魏晋风度新考》,我拜读过,真是本好书,考据详实,观点新颖。”
这下甄老师才真地惊了,看陈校长的眼神中也多了很多内容,问:“陈校长你也是历史系毕业的?什么大学?”
“我就没甄老师这么幸运咯,恢复高考后考过两次,拼不过应届的孩子,后来放弃了,读了三江师专,看历史书纯属个人爱好。”
甄老师并没有因此看不起陈校长,说:“那也很厉害了,陈校长,你说这里叫小隐堂,好名字。小隐于野,想当年此间主人官场起伏,隐居于此,也没熄了功名之心...”
两个大人边走边说,出小学往村委会方向走去,浑然忘了后面还有两个少年。
高人出马,就没李维和屈卫红什么事了,他们只能乖乖地跟在甄老师后头,听陈校长喧宾夺主,介绍起屈家大院的主院。陈校长博闻强记,人也风趣,屈卫红心里却像打翻了醋瓶子: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是在跟踪甄老师吧?提前埋伏在这假装偶遇,还说什么学生家访,老子信了你的邪哦,甄老师你可千万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