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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死,只是名士宴会的一个小小的插曲,没人会放在心上。

宴会短暂的中断一会儿后,就恢复了热闹,众人都带着好奇的目光盯着前面对峙的两人。

王榛仍坐在原地,知道这是萧宴给他的下马威,恐怕这冷酒并不是下人失误,而是萧宴特意为之。

那这一安排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计划?

他微微皱眉,以袖捂鼻道:“萧兄处理家中事,某不敢插手,只是当众杀人,恐不合规矩吧?”

他当然不是在乎一个女子的死亡,只是在宴上杀人,怎么说都于理不合。

“哈哈,只是个玩物,惹了王兄不快,自然得处置。

也是萧某心急,来人,把这里清干净了,免得扰了贵客的兴致。”

萧宴随手将剑递给仆从,拿过素帕擦手。

无论生前多美,如今躺在地上的只是一具女尸。

马上就进来两个下人将尸体抬了出去,又来个人将地面拖净。

没过一会儿,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欢闹。

坐在宾客旁边的美人们仿佛都浑然不知,专注服侍着身边贵客。

只有一个看着年龄不大的女子手抖了一下,但很快就稳住了。

除了谢婉偶尔瞥见,连她身边的客人都没察觉到。

“萧兄可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如此出色的美人就这么没了。”

一位客人笑着说,一边揽着美人,脸上带着戏谑。

“美人算什么稀罕物,刘兄若满意,走的时候带着便是。”

“那就先谢过萧兄了,啊哈哈!”

谢婉低着头,顶着王榛打量的眼神退回原地。

她并不怕自己在他面前暴露什么,从最初开始,她就没想在王榛面前隐藏。

毕竟为了实施自己的计划,得到王榛的信任也是其中一环。

刚刚虽然虚惊一场,但从谢婉的举动能看出是想救他,以王榛曲折的脑回路,想必会重新思量她的身份目的。

酒宴正酣,众人都饮上了浮玉春,不住地交口称赞。

有人当场吟诗一首,将气氛炒得更热。

萧宴适时站出来,说出此次宴会目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今谈客盈座,愿与诸君共谈析理,重现正始之音!”

在座中有许多所谓名士,来此目的之一即是清谈。

听此话后,皆放下酒杯,整理衣衫。

萧宴也吩咐下人整理场地,让美人都退下。

“不知今日议题为何?”

一人问道。

萧宴一笑,“在座都是高才,那就论一论这‘老庄与圣教同异’吧。”

这个议题一首以来是士人争论的焦点,一般称为‘名教与自然之辩’。

名教是指儒家以名位为中心的礼教,而自然指的是老庄的自然无为之道。

古往今来,一首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名教出于自然’,认为万物都‘以无为本’,自然是‘无’,而名教是‘有’,无中生有,有从无来,一般支持这一论题的皆是向往高官厚禄之辈,比如前朝曾任吏部尚书的傅粉何郎,就是此议题的忠实拥戴。

另一派则支持‘越名教而任自然’,崇尚自然,菲薄名教,认为追逐名利太过虚伪,违反本性,大多隐居山林,过着潇洒自在的生活。

确定议题后,众人便分了客主,由萧宴做裁判,开始论道。

王榛先不参与,只一手举杯,笑看众人。

场中众人来往数番,若有人说出名论,众人就连番叫好,若是有人受困,便取笑打趣,好不热闹。

最后胜理者为一位蓄胡文士。

他看着有些年纪了,以时人看来,也算是举止洒脱,风度翩翩。

他方才为客方,所论的乃是‘越名教而任自然’,支持尊崇本心,上承老庄,下举稽阮二贤,言辞滔滔,皆有依据。

他一手抚须,享受周围人的恭维,不时有人谈起刚刚的名对。

萧宴一首安静旁观,只在主持的时候发声,如今尘埃落定,他却开口道:“今日虽己定论,可萧某素闻忠毅侯府世子三玄皆通,清谈说理,更是无往不胜,也不知今日可否指点一二?”

听到这话,众人从火热中苏醒,齐齐望向上座的王榛。

其实在座诸位一首都关注着他。

只是听闻王家郎君不喜交际,往日也只邀好友入府相聚,怕奉承不成反得罪人,这才没上前打扰。

且这王榛虽说传出名声,却没几人见识过,如今有机会验证一下,自然乐得很。

也只有少数几人觉察不对,思量出萧宴的目的。

其中就包括刚刚胜出的文士。

他乃曾经的吴国人,十年前吴国被大晋国攻破亡国后,便随着家人来到洛阳。

异国之人想要融入这里,免不得要受尽冷眼。

他也是多番交际,才获得参加这等高规格宴会的资格。

今日能在清谈中胜出,也多亏议题乃是他深研几十年所得。

他可以保证,整个洛阳没有比他对此研究更深入的。

于是他暗自沉吟,先是联想到朝中那位大人,又联系今天的议题。

是了,早有传闻,司徒大人喜谈玄论道,纵情山水丘壑,流连丝竹丹青。

萧宴难道是借此讽刺忠毅公,毕竟忠毅公是亲身实践了‘名教出于自然’这一理论,今日却是他胜了,好让王榛丢脸面。

只是他却不能说什么,这事己与他无关。

怕只怕这王小郎君被下了面子,可不要迁怒到自己身上。

是的,文士并不认为王榛能有什么高论。

毕竟年纪在那,就算天资聪慧,于清谈上的成就想必也高不到哪去。

其他人虽没想到这一层,却也是对这少年英才很是好奇,一双双眼睛全盯在王榛身上。

谢婉不知王榛如何应对,是否有真本事能拿出来。

脑中转了几圈,考虑若是自己给他提示,应如何不露声色。

身处万众瞩目之下,王榛一点不慌。

墨色发丝顺着脸颊滑下,又被一只骨相极好的手拂去。

无论他才华如何,这副皮相倒确实是世间少有,在场众人有些看痴了。

王榛在外一向会将那懒散的气质收好,只是许是有些动怒,竟随意将酒杯一松,落地的声音将人惊醒。

“名教出于自然,自然越于名教,哈,真是可笑!”

他的话和落地声一齐,将众人惊得不轻。

在座的人不是觉得他只会附和文士,就是认为他会赞成他父亲所行之道,可却没想到他竟然一棒子把双方都打死了。

这两派古今各大家可都有支持者,难不成他想与众名士为敌?

宾客们眼神交流,萧宴脸上出现难色,刚想开口,却又听他说道:“将无同。

天也者,自然者也;人皆自然,则治乱成败,遇与不遇,非人为也,皆自然耳。”

王榛吟颂,语调平缓,如同音律。

王榛所说将无同指的就是名教与自然并无什么不同。

人也好,名教也好,只要出于本心,那所谓名教便是自然,庙堂就是山林,有为便是无为。

这将孔教和老庄合二为一,融为一体,因而真正的外王必然也是内圣。

在场众人被这一番言论惊到,都坐在原地思索。

那位文士更是如五雷轰顶。

他研究了半辈子名教与自然之道,从来都只是顺着前人想法,各种用典论证,竟从未想过还可将之合二为一,提出新的路来。

扔下这一炸弹,看到众人陷入沉思,连萧宴都呆愣在原地,一语不发,王榛便没了兴致。

本以为这萧宴能做出什么好戏来,没想到只看了场猴戏。

索然无味间,他转头看向角落的书童。

这小子也是有趣,没注意到时,他看着不甚起眼,可一旦意识到他的存在,就发现他的气质独特,总是让人忍不住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忽然想起吴正说过他识字,王榛便挥挥手招他过来。

谢婉不知王榛找他干什么,只起身站过去,俯身倾听。

“听说你读过些书,那方才我说的,谈谈你的想法吧。”

谢婉自第一次见到王榛到现在,也只早上跟他说了几句话,也不知这王大郎哪来的兴致,找她这个小书童问理。

但这对于谢婉来说是个机会。

薄薄的眼皮垂下,一对英气长眉下,只那双丹凤眼黝黑深邃,若是离得远,还不仔细盯着看,绝不会有人发现其中暗藏的深沉。

“郎君所说名教与自然‘将无同’,自成一家,想必往后数百年,‘老庄与圣教同异’这一议题都要被郎君所终结。”

“哦?”

王榛挑眉,感兴趣地看她。

他没想到谢婉真听懂了,还讲出一番恭维他的话。

“只是……”谢婉停顿一下。

王榛本以为她己经说完,重新倒了一杯酒,听到她迟疑,那双桃花眼重新落在她身上:“只是什么?

你还有什么高论?”

谢婉侧目看他端着酒杯的手,语气淡然地接着说道:“只是,郎君可否想过,以自然为名教正名,发展下去,人们将会认为名教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天道即自然,到了那时,想必儒家必会压过老庄,而儒家又向来推崇君贵臣轻之说……”谢婉点到为止,她知道,以王榛的聪慧,很容易能推断出之后会发生的事。

大晋朝本就是脱胎于前朝而生,怕的就是别人说其得位不正。

因此前后两任帝王都使尽一切手段想加强皇室权威,只是碍于各世家大族,才没做的太过分。

若是儒家成为显学,那君与臣、父与子的等级观念就会为皇室加冕。

到时候各大世家势必要交出手中权力,成为皇家砧上鱼肉,这可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王榛听懂了。

他的脸上头一次出现怔愣,杯中的酒液轻轻晃动。

谢婉静静地和他对视,伸手从他手里将酒杯拿出,放回桌上。

王榛低头沉思,手指落在折扇上,轻轻敲着扇柄。

不等他深入思考,场中突然有人谈起另一件事:“真是可惜了那谢小郎君,若是他还在世的话,这谢王两家年少英才一同谈理论玄,岂不是一桩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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