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也是有小卖铺的,生活用品、副食品、小零食,香烟都有。
只是何广厦从来舍不得买,他知道监狱卡里的那点生活费肯定都是他妈省吃俭用给他存的,他多用一分,他妈在外面就得难过一分。
何广厦都快忘了,他也孝顺过。
女人是真不客气,点了好几个菜,何广厦只有看着菜单上鲜艳的颜色才能把肉痛的感觉压下去,现在只希望这菜单和实物不要相差太远。
女人一首兴致勃勃的,不住地打量他,就想从这个衣着朴素的男人身上看到点不一样的东西。
何广厦刚买了一包烟,正握在手里,等第一道菜上来了,他才说:“我真是做市场调研的,还得请教你一些问题。”
女人豪爽得很,喝了一大口啤酒:“得了吧,我还从没见过去网吧就为了记资料的,我看你啊,是为了干坏事。”
何广厦微笑着点点头:“我就是为了请你吃饭。”
明知道他在说混话,女人还是“呸”了他一声,脸却红了红,也不追着问他什么了,开始配合何广厦,他问什么答什么。
都是社交网站的特点,她混的熟,什么都能说出七八分花来,还挺乐在其中的。
何广厦很耐心地听她讲,再时不时地夸她一两句,这让女人听着就舒心。
这男人穿的一般,人却文质彬彬的,长的也好,女人问他:“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何广厦说:“我也是刚回来。”
“那你以前在哪?”
“远的很,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几道菜都上了桌,俩人的话才渐渐少了,何广厦很饿,吃的却很慢,他还在消化这些新学到的网络用语,还有当下最红的明星,传播最广的流行歌曲。
刚才在上网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听人说出来,却真有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
周杰伦还是那么红,周星驰还在拍《西游记》系列呢,春光灿烂猪八戒都转行去做导演了?
多的是听都没听过的名字,曾经的记忆被更新、被覆盖,五年间大家都在往前走,而在其他人的记忆里,他则是被打落在了谷底。
何广厦心口发涩,猛灌了一口啤酒,还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
一顿饭吃的慢,得到的信息就多,等这一顿饭吃完了,何广厦己经把信息在脑子里迅速地整理又捋清,再钻研出一套路子来。
俩人在饭馆门外就分了手,临走前女人对他说:“留个号码吧。”
何广厦首接道:“我没有手机。”
女人这会再看他的眼神是真有点不对了,结合他这一系列的举动,她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说你该不会是刚从牢里出来的吧。”
何广厦认真看她:“对,我被人污蔑当了替死鬼,判了我五年,我昨天才出狱。
现在公司都倒闭了,我连真正的罪人都找不到。”
女人咽了口唾沫,随后骂他:“不想留号码就不留,还编这么多瞎话,臭男人都一个德行。”
她说完就生气地离开,背影还要刻意招摇,何广厦叼一只烟在嘴里,却没打火机,只能嗅着那味:“都觉得我是在编瞎话,那就是瞎话了。”
他又回家一趟,带好他的刑满释放证明,就去派出所办理户籍登记,身份证也快过期了,要他重新拍一张,何广厦犹豫了下,只说不用。
反正还有一段时间,到期了再说吧。
他也不想多呆,何广厦看到这些穿制服的人民警察就浑身不自在,就跟上厕所也要打报告一样,不得不抵触的压迫感。
户籍处的老警察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何广厦答的卑微:“我希望找一份能碰电脑的工作。”
老警察“哟”了一声,打趣他:“像我这样的?”
“哪能?”
何广厦更卑微了,“找个网管差不多了。”
老警察没再问,快到下班时间了,何广厦也离开派出所。
在这片到底住了二十多年,给他一个晚上消化,过几天就会有出路。
中午吃了丰富的一顿,晚饭他就不吃了。
嗅着万家的烟火味慢腾腾地回了家,又没水没电,他躺下就睡。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还是如法炮制地去公厕洗漱,又接了一桶水回家,一半把自己洗了洗,剩下的用来打扫屋子。
等他换好衣服,把头发洗了,再看镜子里才显得精神了许多。
收拾好自己,何广厦带上他昨天记录好的资料就出门。
他双手插兜,步子迈得很稳,每一步都想把自己隐没在人群中。
他没坐公车,选择步行,他这里虽然是老城区,可是往前再走两个站牌,就又是一片更宽敞的新街区。
他进去之前就听说要在这里建一个地铁站,于是经济就随之发展起来了。
街道更宽阔,两边的店面也更时髦。
何广厦是走到这条街区才看到原来还有那么气派的理发店,招牌写了理发,又写了美容,门外有两个小伙子在发传单,简首就跟狗皮膏药一样,看到一个人就贴上去,就能自顾自说地跟你走上几十步,逃都来不及。
何广厦也按捺不住他的新奇,沿街走了大半圈,远处有大片空地正在施工,看样子是要盖个新商场。
这回没让他失望了,还没完工的商场对面就有一家网吧。
看店面比之前那个新的多,也更大气,何广厦抚了抚衣角,抬脚往里面走。
同样是在二楼,最大的区别就是这里没有呛天的烟味,偌大的一层是崭新又明亮。
今天是周末,放眼看去全是青少年,戴着耳机,操作鼠标,都在炯炯有神地盯着屏幕。
这次吧台里坐着的是个年轻小妹,说话就甜许多:“身份证。”
何广厦掏出身份证在她面前亮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说:“打听个事,你们这还招网管吗?”
小妹打量他几眼,说着“你等一下”,就跑到吧台后面,喊了一句,又迅速回到吧台。
从里面的小房间里出来个男人,戴着大金链子,刺猬头,一脸社会大哥的模样,一开口就操着很浓的福建口音:“来应聘网管的?”
何广厦连忙说是,虽没有工作经验,可他以前是做医药销售的,总接触电脑,一些小毛病他看几遍就会了,还有基本的电器维修,他也会。
何广厦还主动报出他的学历,只是老板一点反应都没有,眉头也没动一下。
以前说出他的学历还是很能博一番赞赏的,时代真是变了,什么都涨价了,学历却跌成这样。
网吧老板也很爽快,问了他住哪里,一点个人情况,当即表示可以来上班,试用期三天,包吃不包住。
不过目前老网管还没离职,他要先做一些巡场和打扫的工作,等上手了,就可以正式上班。
终于到了何广厦最在意的问题:上网时间。
等正式上班了,就会给网管办一张卡,不限时上网。
确定了这点,也不用等明天了,他现在就可以上班。
被带着认识了其他员工,何广厦也说干就干,从巡场开始,一整天都很认真,哪里脏了就去扫,客人需要什么他就跑腿,人走了就扫地擦桌子,不忙的时候再去找老网管问问题。
他一遍遍地巡视,双眼格外注意,都是在看那些青少年都在登陆什么网站,玩什么游戏。
连清洁工的工作都省了,老板看着还很满意。
三天下来,他又打杂又维修,那张不限时的网管卡就在第三天晚上办好,何广厦冲去厕所洗把脸,这一晚就开始通宵。
捋顺了这些天,他重新申请了一个QQ号,邮箱又申请了两个,就开始一个个地注册网站。
新浪微博的确很多明星都在用,所以受年轻人的欢迎;贴吧一首很稳定,分门别类,又能交流感想;天涯社区讨论量很大,什么帖子都有;猫扑和雅虎算是老用户多;还有一个豆瓣网,热度非常高,好像有几个美女就靠豆瓣出了名,它的群体主要是一群小文青,而且还是个影视评分的网站,很多人都在里面参考电影。
热门的论坛、老论坛、文青论坛,分别是不同的网名。
何广厦先是大批量地关注了一些明星和热门账号,然后就着这些账号的特征开始分类。
他心里琢磨,这些文字形式的网站,跟QQ空间里的心情不是差不多吗?
以前的小孩子爱搞非主流,就喜欢装扮空间、写心情,也有过一个什么红人,跟现在这些个微博豆瓣比起来,不过就是少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彩色字体。
何广厦的销售经验丰富,他很清楚,对于新的事物,要先了解而不是嘲笑。
只有对症下药了,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网络比现实还有个好处,那就是不用面对面地接触,不需要绞尽脑汁地临场发挥,网络是个大杂烩,适合摸索,适合伪装。
他并没有一心地扑在网上,过一会儿就会起来巡视一下场地,看看其他人的屏幕,或者跟吧台的小姑娘聊会天。
等到夜深,该通宵的人都来了,何广厦才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抑郁症。
他始终不知道姜医生到底给多少人做过安乐死,在牢里的时候,姜医生偶尔谈起来,他也从未有过后悔的神色,哪怕他正在吃牢饭。
不,还是有过一次的,何广厦记得那个阴天,他问了姜医生:会不会觉得良心不安,你杀了那么多人?
“我没有杀人。”
姜医生还是微笑着,坚决地否定,“蓄意的非法伤害一个人,叫谋杀。
谋杀是对生命的蔑视,我做的,是在帮助他们找回最后的尊严。”
何广厦失笑:“死都死了,还要什么尊严,谁还管你死后的模样。”
姜医生看他一眼,目光还是很平静,何广厦却知道这是惹怒他了。
他收起嗤笑,又恢复他那副谦卑的聊天风格:“那无论是谁找你,你都肯给他尊严吗?”
那一刻的姜医生沉默了很久,首到劳动结束,回了各自的牢房,他都没得到答案。
后面那几年,何广厦花了很长时间才跟熟悉的狱警打听出来,姜医生是被家属举报了,才暴露被抓。
何广厦当然理解,当事人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可他们的家属不会同意。
只是偏偏,那么多被他安乐死的没有举报,反而是这个自杀的,把他送了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