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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买了西瓜,奶奶也肯一次抱着小半个,用勺子大勺、大勺挖着吃。

不像猪油、不像腌肉片、不像大年夜的一碗饺子。

不像那些她永远拿「不爱吃」当借口,然后全部留给我一个人的好吃的。

如是,我就通过要了一袋西瓜,换到了跟着拔麦子的机会。

奶奶还给我买了双新手套——她的脑瓜是真的灵光,按进价一次性拿了二十双,给我一双,其他的卖掉,不仅回了本,还额外赚了几块钱。

那几块钱她拿去扯了布、买了棉花,亲手缝了两个护膝,在我跪着拔麦的时候,戴在我的膝盖上。

那双护膝我留了很多年。

留到我结婚生子,都一直放在我的床头柜里。

很多年后,当我也成了别人的奶奶,再摩挲那双护膝上的一针一线时,仿佛都能感受到我奶奶的温度。

是她那遍布茧子、粗糙僵硬的指肚的温度。

是她那为我撑起一片晴天、瘦小却有力的掌心的温度。

抛下我的三年半后,我爸终于回了一次老家。

这次他来,带了个我不认识的阿姨。

那个姓陈的阿姨长得有点像我妈,很多年后我捋顺了,才发觉我爸真的挺贱的。

陈阿姨对我很客气,可能是嫌我脏,本来伸出手要拉我的手,最后硬是收回去了,只是客套地冲我说好话。

我爸很亲热地摸着我的脑袋,让我管陈阿姨叫「妈」。

奶奶刚干完农活,走过来拍掉他的手,没好气地说:「别给静静说这种话。」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装作一脸懵懂,只是不想面对这样的局面罢了。

我爸终于有了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他问我别的:「静静,想爸爸了没有?」

这话,让我霎时就酸了鼻腔。

哪怕爸妈不那么爱我,我刚回奶奶家的那年,依然不可救药地想念他们。

我那年才六岁啊,是最不计较得失的天真的年纪,我毫无保留地依赖着他们,就像一只忠诚的小狗。

而在我最爱他们的年纪,他们却舍弃了我。

他们想要的美好未来里,都没有我。

就像抛弃一只小狗,不甚心疼的模样。

所以我想了好半天,明明初秋还很热,却觉得手脚冰凉到发麻。

我抬头,仰视着我爸爸,只是回他:「爸爸瘦了,比上次我见你的时候。」

上次见你,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吗?

他终于露出了一丝愧疚的神情。

那一瞬间,我好想问问他,如果我管这个陈阿姨叫「妈」,他会不会带我回家。

不是我想和他走,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拿我当亲女儿。

但我没问,那天我乖巧地给他俩倒水、做饭,再多一句话也没说。

因为我能想到他的回答。

奶奶和他俩也没说多少话。

爸爸说要娶那个陈阿姨,奶奶就说「你自己看着办」,爸爸说会再生个儿子继承香火,奶奶说「静静这么好的娃娃,也能管家」。

一直到爸爸临走时留了两千块钱,奶奶才主动说了话:「这些钱我拿着,不是我自己贪财,是以后我要用这些钱供静静上大学,也是你该给她的。我一分钱都不会花。」

小老太太,又瘦又矮,可是那副傲骨啊,和参天大树一般。

许多年后我都在想,就是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妇人,她教会了我乐观、坚韧、不卑不亢。

言传身教,丝毫不逊色于书中名家们的大道理。

我爸是在傍晚时分走的,他和三年前一样,连一晚上都不肯住。

陈阿姨的一身衣裳很气派,就更不肯暂住了。

我本来打定主意,既然爸妈先选择不要我,那我也要拿他们当陌生人。

可是看着我爸走远的背影,我还是难过得落泪了。

我被他又一次丢弃了。

我怕奶奶伤心,借着抱柴,躲到柴垛子后边哭。

我多少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

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我惹我妈妈生气,怕她骂我,就躲在了沙发背后。

我蹲在地上偷偷抹眼泪,是我爸爸最先找到我的。

他手里拿着一块糖——就像此刻奶奶手里拿着一大把糖,找到我,把糖装满我的口袋,把我抱进怀里。

她安慰我的声音,就像迷途人跪在佛像前听到的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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