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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我当个姐吧。

祁恬把自己的脸从她手里挣出来,甩个白眼:琢磨什么呢?怕自己死了父母没人照顾?

许是在鬼门关转悠久了,两人谈起生死都没什么避讳,还一起写过一张遗愿清单。

我怕我死了就没人去找宋旭晟了。许姝雯勾了勾手指,示意祁恬把脸送过来,你是唯一一个既知道我俩的事,又知道我家情况的人,你答应我吧。

祁恬的脸被她扳着,只能拉扯嘴角:合着替你办事还得被你占便宜是吧?

不会让你吃亏的。许姝雯最后两笔将祁恬的眉毛勾好,满意地端详下,我妈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了。她坚信我被骗了,但我知道不是的,我得证明给她看,我没看错人,是她错了。

其实我有点怵你妈,你知道吧?祁恬心说我也觉得你被骗了,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明显?

许姝雯懒得跟她贫,手伸进打开的床头柜抽屉,从整套化妆品后面取出块镶金的和田老玉无事牌,塞进祁恬手里。

玉牌质地油糯腻滑、触手温凉,祁恬的表情却嫌弃得不行:你打量我真瞎呢?她甩了下手里的玉牌,这是宋旭晟送你的东西,你让我替你办事,就这么打发我?

这玉牌其实是两片和田玉拼起来的,镶金的地方可以打开。无事牌做得精巧,缠丝掐成的金扣轻轻扭动,玉牌就一分为二,两片和田玉的中心都被削掉一层,形成一个极薄的凹槽,可以藏点东西,这是宋旭晟之前给我的,他说这种设计从没见过,你拿着,见到他给他看,他就会信任你。

你把你男人的东西给我,真不怕被戴绿帽子是吧?

就没见过脸这么大的,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宋旭晟随便搞块破石头都能从许姝雯这里轻松骗走三十万。祁恬心说怎么就没个不长眼的二百五撞到自己手里呢?

许姝雯毫不在意地哼笑:我都快死了,你有本事就上,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祁恬仰头哈一声,没好气地摸索两下,顺着抽屉边将玉牌扔回去,把抽屉关上了:我看你真是病得失心疯了,想男人居然想到指望我这个瞎子。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许姝雯在她身后幽幽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往回躺:不就是眼角膜吗?多大点儿事。

祁恬心里一跳,扭头看去,在她模糊的视野里,许姝雯枯瘦的身形几乎是被那床雪白厚重的被子一点一点压进床里的,她看着看着,呼吸突然有点不畅。

许姝雯没觉出她的异样,见她看来,还挥手示意她可以跪安了:赶紧复查去吧。放心,你的眼睛瞎不了,别老说丧气话。

许姝雯的口气太笃定,笃定得祁恬眼皮乱抖。

窗外裂开的云层不知什么时候又合拢了,厚重的流云压在天际,将那点阳光堵得严严实实丝毫不剩,屋里一点一点阴下去,只剩日光灯白惨惨地亮着,冰冷明亮的光线将病床笼在其中,像一出精彩好戏落幕前的那束聚焦光。

祁恬恍惚间觉得指尖都凉了。

她站在原地,一双无神的眼盯着病床,也不知道许姝雯究竟是闭眼睡了还是正睁眼看着自己,两人一时声息全无。

祁恬站了会儿,咬牙切齿地走过去。

你故意的吧?

床上的轮廓动了下,许姝雯笑声里透出点得意:是啊,但你能拿我怎么着?舍得骂我一声吗?

不舍得。

祁恬被这女人激得脑子发晕,她闭了闭眼,舌尖抵着上牙膛,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摸索着拉开抽屉,将那块她顶看不上眼的和田老玉无事牌摸出来,掐在手里哽了半晌,干巴巴地喊道:姐。

哎。许姝雯笑着应了,她年轻的脸上已经瘦得没有一点肉,生生笑出褶子,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瞑目了。

两个礼拜后,祁恬接到青坛医院通知,告知她有志愿捐赠者的眼角膜可以供她手术。

祁恬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赶到医院。

到了医院她直奔十层住院部二区,隐隐还抱着丝幻想,不到黄河心不死。

二区依然安静得好像另外一个世界,她匆匆推开八病房的房门:许大小姐,醒了没?

病房里空荡荡的,没有监测仪器,也没有点滴架,加宽的特护病床上整齐的铺盖没有一丝皱褶。

今日窗外阳光明媚,带着秋日特有的飒爽洒进来,洒在雪白干净的床单上,染了一层单薄的金。

祁恬?身后传来疑问,你怎么在这?

祁恬木愣愣地回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人是之前住院时同时照顾自己和许姝雯的护士长。

护士长姓陈,比她们大了十来岁,正皱眉看着她。

陈姐祁恬涩声喊了人,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陈护士长知道眼前这姑娘几个月前住在七病房,和八病房的许姝雯玩得好,如今两人的境遇天差地别,实在让人唏嘘。

她叹口气:接到通知你做手术的电话了吧?赶紧去吧,手术室在九层,捐赠者的眼角膜前天就准备好了。。

祁恬原本还被一丝儿奢望吊着悬在胸腔的心,顿时咣当一声砸进胃里,仿佛千钧重的磐石砸穿脾肾肝肠,疼得她忍不住弓起身子。

我祁恬觉得头晕,嘴巴翕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许姝雯是她把眼角膜

陈护士长看着祁恬,眼底压了点怜悯:抱歉,捐赠者的个人情况是保密的,我不能告诉你。她在医院很久了,见过太多祁恬这种时不我待的悔憾,摇了摇头,快去做手术吧,现在十一假期,医院为了这场手术专门排了班。你的谢意我会转达给眼库工作人员。

陈姐!祁恬见她转身要走,终于清醒过来,抬手抓住护士长的衣角,见她扭头又匆匆松开,她许姝雯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祁恬问这句话时没抱什么希望,毕竟自己不是许姝雯什么人,她去世后亲人应该将她所有东西都收拾过,理智让祁恬知道这句话多半白问,但还是怀了点不切实际的妄想。

陈护士长却没有摇头,相反,她的脸色有点奇异: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留给你的。

祁恬呼吸一停,心脏却飞快搏动,紧盯着视野里陈护士长模糊的脸。

是收拾病房时看见的,扔在地上。如果扔在纸篓里,早被当成医疗废品处理干净了。

陈护士长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捡起那张揉成一团的废纸,打开看后又妥帖收好,一直等到祁恬来。

将那张皱巴巴的纸递过去,陈护士长收回手:你自己看吧。

祁恬接过来,靠着墙拆了两次,才将纸打开。

她将纸举到眼前,鼻尖几乎蹭到纸面,看了片刻后突然抬头轻笑:陈姐,她到底写了什么?我看不清。

陈护士长看着年轻女孩眼中缓缓漫起的雾气,叹了口气,走过去将纸拿走叠好,塞进衣兜:我也不知道她写的什么意思,我先帮你收着,你做完手术再看,术前不能哭,会影响手术效果。

陈护士长带着祁恬向九层走去,刚出电梯就听到一阵急促尖利的质问,声嘶力竭,怒不可遏。

就算遗体捐赠可以在逝者生前自行签订,你们医院难道没有义务通知一下逝者的亲属吗?我们是逝者的父母,前天来办理去世手续时都没人跟我打个招呼,今天要不是来结账,想着火化前再看一眼,我都不知道我女儿的眼球都已经被你们挖出来了!

叶女士,我们并没有摘除令爱的眼球,只是将角膜取走

哦,那你是在告诉我,躺在太平间冷冻柜里,眼眶凹下去的女孩,其实不是我的女儿?!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客气,还主动帮我联系火葬场,是想烧成灰一了百了是吧?我告诉你,眼角膜也是我女儿身体的一部分,就算烧我也要一起烧!

叶女士,我们能理解您的心情。但令爱生前签署过捐赠角膜意向书,是自愿的。我们非常感激她

难道她签意向书不需要家属同意吗?!

凄厉的喊声响彻笔直的楼道,走廊两边的房间都静悄悄的,只有被她堵住门的办公室敞着门,一块白亮的阳光从室内投到走廊的地面。

祁恬站住了。

她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两个黑色的人形色块和一个白色色块对峙着,其中一个黑条向前逼近一步,被另一个更高的黑条拉住了。

她听出那个凄厉的女声属于许姝雯的母亲叶素娟,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不要拉我!

素娟别喊了。劝她的是个男人,声音低哑疲倦,这是雯雯生前的心愿,你理解下吧。

我为什么要理解?她跟我商量过吗?她凭什么不经父母同意就自作主张?!

她肯定是被人骗了,她就是心软,一点记性不长,小时候被人骗,长大了还被人骗!

我倒要看看谁这么不要脸,连个病重的孩子都骗,死了还不让她留个全尸!

祁恬躲在陈护士长身后,忍不住瑟缩了下,她很想转身离开,却被陈护士长拉住了。

陈姐?祁恬气音疑问。

别耽误时间,加班给你做手术的医生已经到了。陈护士长低声说着,拉着她向前走了几步。

被叶素娟拦在门口进退两难的医生看到她们,顿时松了口气:小陈,八号病房一直是你负责,快来解释下,真不是我们哄骗她签的,是病人自己的要求。

叶素娟认出陈护士长,向她走来:护士长,我认得你,你一直帮忙照顾姝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签的捐赠意向书祁恬?

祁恬苦笑,从陈护士长身后站开:叶阿姨。

叶素娟不想迁怒无关人员,镇定了下情绪问:你又来复查?你的眼睛好点没等下她突然意识到,这层都是手术室!你来这里是你要接受移植?!

她出离愤怒了:祁恬,你有没有良心?!姝雯对你不好吗?她病得那么厉害还强撑着身体开导你,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你骗她,让她死了还要把眼角膜让给你!

叶素娟伸手,修剪得宜的指甲几乎戳进祁恬的眼睛:你怎么敢!?你爸出轨,你骗人,你们不愧是一家人!你跟你爸一样!都是人渣!

祁恬的呼吸猛地滞住了。

素娟!另外一条黑影赶过来,将她拦住,别这样,太难看了!

难看?许静思,你看清楚了,难看的是你那躺在太平间的闺女!叶素娟毫不给丈夫面子,回身扇他一巴掌,都是你惯的!要不是你老纵容她,她敢这么做吗?!她考虑过我们的心情吗?她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许静思被掌掴也没什么脾气,嘴角翕动几下,神情间流露出些许迟疑。

这几秒的迟疑引起叶素娟的怀疑,她盯着他:你有事瞒着我?叶素娟声音拔高,许静思,你有事瞒着我!你她顿了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向前迈一步,猛地撞进许静思的怀里,声音陡然压低,愤怒低嘶,你早就知道雯雯要捐眼角膜是不是?!

许静思不吭声,显然是默认了,叶素娟像头愤怒的母狮,一把将他推出去好几步:好啊,你们都是瞒着我,这种事这种事你居然都瞒着我,你你怎么不跟着她一起死!!

叶素娟的怒喊破了尾音,带着阵阵哽咽,她将所有能忍的不能忍的悲愤都毫无保留地倾泻给自己的丈夫,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挺过这剜心挖骨的丧女之痛。

眼角膜移植手术恢复期一个月。一个月后,祁恬毕恭毕敬听完医嘱,出门右转,冲进护士站,向陈护士长要来那张皱得跟腌菜一样的纸。

纸是从医院病历本上撕下来的,巴掌大小,上面的字就两行,字迹斗大,像不会写字的人抓着笔在纸上瞎画,笔画断断续续、东倒西歪,分不清横竖撇捺。

祁恬刚恢复清晰的视线毫无焦点,用了一点时间才认出那些字:你喊我一声姐,眼睛给你也不算亏。记得答应我的事,替我好好看看他。

那个他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格外长,像行将就木又不甘闭眼的人临终前呼出的那口气,奄奄一息却飘忽不绝,一直画出了纸外。

即使到了最后,这个矫情又挑剔的女人,心心念念的依然还是那个男人。

祁恬被个死人气得心口疼,她哆嗦着深呼吸,转身如同还瞎着时一样撞撞跌跌摸到护士站的转椅坐下,一抬眼见陈护士长杵在旁边,又站了起来。

陈姐,您看这怪不好意思的。祁恬有点喘不上气,她伸手去拉领口,才发现手里还攥着纸。低头试了几次,她将纸按照印子折好,再抬头笑得格外客气,她去世前,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

都是我们应该做的,算不上麻烦。陈护士长伸手指了下,是写给你的?

是。

陈护士长就不再问了。她与祁恬不同,在住院部见多了老病死、愁别离,没有太多好奇心,也很难生出许多伤怀感叹。要不是祁恬和许姝雯两人的相处模式在住院二部也算得上一朵奇葩,她对两个小年轻留不下太多印象。

许小姐非常配合治疗,最后走也没受太大的罪。陈护士长想了想,还是对祁恬交代了下,算是不咸不淡的安慰。

那姑娘是个能忍的,即使最后疼到整宿睡不着觉,她也只是瞒着家人,求他们按照临终关怀的标准,无限制地给她注射吗啡。

祁恬翘长的睫毛垂下,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点点头将纸揣进了兜里:陈姐,这信

只有我看了,你们也是的,住个院而已,还认上姐妹了。陈护士长懒得管这些不相关的事,信送到了,这事在她这就算了结了,你也别太难过,逝者已矣,自己注意身体,节哀。

谢谢陈姐。祁恬抬手揉了下眼睛,可不是吗?住个院而已居然被强按着头认了个异父异母的姐。

陈护士长看出祁恬情绪不好,但病患间的事不是她们医护能多嘴的,因此只交代道:信已经给你了,赶紧走吧,眼睛记得来定期复查,你能有再次看清东西的机会不容易,别浪费了她人心意。

祁恬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许姝雯是真的不在了。一个多月前她还瞪着瞎眼埋汰许姝雯走投无路,现在却揣着她的遗言,满心荒凉。

你没事吧?陈护士长皱眉,眼睛不舒服?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

祁恬回神:没事。她摇头,将手揣进兜里,手指一下一下弯折着信纸的边角,没事,我就是有点难受。

曾经在某个两人嬉笑怒骂的瞬间,祁恬觉得二人的命运是相通的。但实际上,生命是各自的,不幸是各自的,生是各自的,死是各自的。

一条藤蔓断了,剩下的那条还要继续往上爬,载着断掉的藤蔓的执念,不能回头地向上攀爬。虽然向上攀爬的每个日子都让她觉得疲惫,但有人已经连抱怨疲惫的权利都没有了。

陈护士长转身离开,初冬暖阳融融洒进护士站,光线并不刺眼,却晃得祁恬眼中瞬间全是泪水。

B市的冬季干冷多云,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天光已经暗下来。街上行人神色放松,手里拎着年货往家赶。

街面上张灯结彩,各色灯串缠满枝头和路灯,超市门口醒目位置贴满打折促销的信息。

祁恬双手揣在羽绒服里,眼看着郭小圆像条入海的鱼,推着购物车撒欢地徜徉在货架间。

瓜子花生买点吧?晚上你家看春晚得嗑点。

水果来点?瓜子吃多了上火,买沃柑吧,放得住。

你家年夜饭准备做什么?横菜备好了吧?要不要再买点蔬菜?吃太多肉容易上火哎生菜打折呢,来两把。现在大棚就是好,不像以前,只有冬储大白菜吃。

雪里蕻要不要?拌上油跟肉末一炒,那香气郭小圆回头招呼祁恬,却见祁恬满脸无奈。

买这么多,你吃?

郭小圆嘟嘴,把雪里蕻放回去了:得,现在奔小康了,人民生活富裕了,你是看不上肉炒咸菜了。

说着把购物车右转,推进零食区:糖得买点吧?甜甜嘴哎大白兔买一送一呢!还送春联!

郭小圆拎起一条烫金红纸,在胸前拉开一展:财到福到!怎么样?她笑得脸圆圆的,被红彤彤的纸张映衬得像个喜气的年画娃娃。

祁恬深吸口气,伸手把红纸扒拉过来扔回打折区:瓜子花生,酒水饮料,还有这些糖,你家便利店都有吧?你哥那个干果铺子也能买,干吗非要来超市?肥水不流外人田懂不懂?

郭小圆连连摇头:那不一样,我跟你说她声音压低了,凑近祁恬,我家那便利店,就从来没有大白兔,只有大白免。

祁恬额角一跳:我之前买的趣多多?

郭小圆干咳:那是趣夕夕。

我说你们家祁恬攥住购物车的车把,不让郭小圆走了,我之前在你家便利店里可买过不少东西,那会你怎么不说?

哎呀。郭小圆自知理亏,戳着脸干笑,进货又不是我负责,我就是看店嘛。不过你放心,质量肯定没问题,就是包装跟大品牌学习了下,拿你们的话说,蹭点流量小本生意,多理解啊。

祁恬气笑了:那怎么这次良心发现了?

这过年新气象,我不能蒙你一样蒙叔叔阿姨啊,二老得吃点正经的吧?你看我多贴心。

祁恬松开手,有点意兴阑珊:算了吧,我爸都不一定回来。

郭小圆打量她的神情:叔叔春节还不回家?那说不过去了啊。

祁恬笑了下,没说话。

郭小圆和郭大壮兄妹俩是祁恬去年大四做毕业设计时认识的,祁恬大学学的法律,毕业论文的题目是老师指定的,选题涉及百姓法律援助,她为了找切入点开车在城郊和城里各个老旧居民区转悠,最终在马连道北街遇到了家里开干果铺和便利店的郭大壮和郭小圆。

郭大壮和郭小圆都带着老城区人民特有的自来熟和好张罗,见谁都掏心窝子地以诚相待,祁恬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他们的热情与真诚。她有时候觉得郭家父母特别会起名,兄妹两人随其名,一个壮实一个软圆。

哎,说话啊。不会今天真就你跟你妈过吧?那也太凄凉了啊,要不来我们家一起吧?我家今天吃涮肉,铜锅的,来吧?加两副筷子的事儿。

再说吧。祁恬推着购物车走向收银台,我也是瞎猜。说不定等下回家他已经回来了呢。

那感情好,等下我送你回,我开了我哥的金杯车,你再多买点东西。

行啊,那我就不客气了。祁恬在收银台附近的货架上挑挑拣拣,等会你把我送到家,我给你打个红包,当压岁钱。

什么压岁钱,咱俩差不多大,你别跟我这充大辈儿!郭小圆快跑两步越过祁恬,倒退着冲她做鬼脸,你那点红包自己留着吧,多买猪肝吃,眼睛刚好利索点

小心!

祁恬扬声提醒,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郭小圆倒退着,撞到排队等待收银的人,那人手里提着的两份过年大礼包被撞落。

哎对不起对不起!郭小圆回过身,来不及看撞到的是男是女,连连道歉。

祁恬推着车紧走几步,忽然觉得被撞到的那人背影有些眼熟。

齐肩短发,在发尾稍微烫了点卷,身型瘦高,穿着深蓝色的长款羽绒服,卡其色的羊绒围巾露出领子边。那人转过来的左脸瘦削凌厉,颧骨略高。

别嚷了,吵。那人开口了,沙哑的声线透着厌烦疲惫,底色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哎,是。郭小圆声音弱下去,从地上捡起那两份大礼包,小心翼翼地递给女人,阿姨,对不起啊,掉地上了有点脏我给您换两份去?

不用。女人接过大礼包,看都没看一眼,显然是不在意到底摔坏没有。

祁恬仔细打量女人的侧脸,忽然有些迟疑地开口:叶阿姨?

女人这次回头的幅度大了些,整张脸露了出来。祁恬一下确定了:叶阿姨,我是祁恬,那个好几个月没见了,过年好。

祁恬?这个名字对叶素娟来说并不让人愉快,她瘦得几乎脱形的脸绷得更紧了,法令纹加深,修得细致的眉毛向眉心聚拢。

叶素娟干脆转过身,上下打量祁恬好几眼,把祁恬看得低下头去,才呵地冷笑声:可以啊,重见光明了,看得见人了,迫不及待地出门嘚瑟了是吧?

不是。过年了,朋友拉我出来买点年货,正好遇见您了,那个您看您初几有时间,我请您和叔叔吃个饭?

郭小圆认识祁恬大半年了,从没见过她这么低声下气地同人说话,不由睁大了眼睛。

叶素娟却毫不买账:可不敢。你们家的人一肚子坏心眼,无利不起早。雯雯没跟你吃过饭都被你坑得死无全尸。我们要是吃了你的请,还不知道你会怎么算计我们。

祁恬的笑容僵了下,郭小圆不乐意了:阿姨,大过年的,说话别这么夹枪带棒的行不行?老话儿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您怎么不按规矩来呢。恬恬哪儿得罪你了?

祁恬,可以啊。叶素娟打量郭小圆,手术做完刚三个多月吧?这么快就蛊惑到另外一个替你说话的了。

祁恬嘴角一动,刚想说话,被叶素娟打断了:得,大过年的,咱们也别聊了。麻烦你啊她举起大礼包抵住祁恬胸前,神情冰冷,离我远点。看见你我就犯恶心!

哎,阿姨,您别仗着自己岁数大

行,您消消气,节后我再联系您。祁恬拉住郭小圆,让她别说了,先走了,阿姨再见。

郭小圆被祁恬强拉着离开收银台,往自助结账台走去。

不是,恬恬,什么意思啊?郭小圆脸都涨红了,像只气炸的粉色河豚,她那么说你都忍了?这可不像我认识的祁恬啊?!

还你认识的祁恬。祁恬拿着商品一件件扫描二维码,看了她一眼,你认识的祁恬什么样?

那必须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决不吃亏啊!去年11月初,你眼睛刚拆线就敢拿铁夹子烫来我店里找碴儿的混混,怎么今天㞞了?郭小圆越想越不对,你欠她钱还是欠她情啊?这么缩头乌龟?

结账机上显示总金额,祁恬拿手机扫码支付了,拎起两个购物袋:我做手术用的是她女儿的眼角膜。

郭小圆嘴巴一下闭上了,轻扇自己一巴掌:我这有话憋不住的臭毛病!恬恬,我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她本来就不待见我,不差这一次。说着祁恬抬抬下巴,还有一袋,你拎着。

金杯车驶上大马路,郭小圆安静地开了会车,还是憋不住话:恬恬,去年那会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就突然出车祸,还把眼睛搞坏了?刚才那阿姨到底怎么回事啊,她女儿的眼角膜又是什么情况?你跟我说说呗?

祁恬撑着头看窗外,天渐渐黑了,她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没有新进的信息,将手机息屏,往后一靠。

行,我跟你说了,别再跟你哥学舌去啊。他问我好几次,我都没理他。

得嘞。

祁恬闭了闭眼:我是去年六月三号出的车祸对吧?

对,那天你开车去郊区,回来的路上出事的,为这事你毕业都延迟了。郭小圆拐了个弯,你这个月才补了答辩,刚拿到毕业证书。你开车挺谨慎的啊,怎么出事了?

我在回城的路上,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我爸在外面养的小三怀孕了。祁恬双眼直视前方,怀了不到两个月,抽血检查是个男孩。我爸提出离婚。

那时她正开车在城郊的土路上艰难前行,计划趁夜回城,赶在第二天交出毕业论文。她在路上接到电话,从母亲混乱的哭诉中得知父亲外面养的小三仗着肚子要登堂入室,她那一向能忍、只做过家庭妇女的母亲第一次没有顺从父亲的心思,哀戚无助地给祁恬打电话哭诉。

祁恬开着车,把手机设了外放,母亲祥林嫂般絮絮叨叨的哭喊在车内盘旋,像环绕的立体声般惹人心烦。祁恬听了半天没听明白母亲想让自己做什么,仿佛打电话来只是为了发泄混乱崩溃的情绪。祁恬压着烦躁,一点一点劝她冷静,安慰到一半,土路旁突然冲出个孩子,她来不及刹车,情急之下猛打方向盘,车翻出路肩撞到了一棵老树。

不到俩月,那就是去年四月怀的郭小圆握住方向盘的手指轮流翘了一遍,我去,这眼瞅着就要生了吧?!

是啊,也就这月底下月初的事了。祁恬讽刺地笑笑,车祸后他们好像不怎么提离婚的事了。我眼角膜受损,视力越来越差,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后出院,九月底你哥带我回医院复查,住我隔壁病房的病友,求我帮她办件事。

祁恬顿了顿,三言两语把许姝雯的请托和眼角膜移植的事说了。

我十月三号做的手术,术后恢复用了一个月,十一月初才看到许姝雯留给我的遗言。之后开始准备补考毕业。我打算过完年就去找许姝雯那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男朋友,之后可能还有麻烦叶阿姨的地方,所以下次你再碰见她,对人家客气点。

行下次再遇见她,我先负荆请罪。郭小圆没好气,你说这男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不靠谱。你就说你爸,闺女又漂亮又聪明,不稀罕吗?非瞎折腾,一家人开开心心过日子多好。

他啊,不生个带把儿的出来,就觉得老祁家绝后了。祁恬叹口气,看向窗外:慢点开,快到了。

希望这次的保安别再看到金杯不让进了。郭小圆说着,一猛子扎到小区大门前。

祁恬家住在四环边的翡丽名苑,小区内人车分流,绿草如茵,环境闹中取静。大门口的保安怀疑地打量郭小圆的面包车半晌,还是抬杆把人放进去了。

在车库停了车,两人拎着东西走在人行道上,院内行人稀少,整洁精美的建筑群在火红喜庆的灯笼和挂饰的映衬下显得沉默萧瑟。

我说你住的这地方,真是没什么人气。郭小圆拎着菜跟在祁恬身后进电梯,等下你爸要真不回家,今儿晚上你带着阿姨来我们家过年吧。热闹热闹,阿姨心情也能好点。

祁恬看着层层升高的电梯,无可无不可地应一声。

我说认真的,我家虽然没你们这齐整,但我们那是二环边,老居民区,乱归乱,但人气儿足啊。街坊邻里的,平时甭管怎么不对付,年三十儿晚上也能挨家挨户串着喝酒吃饭,那才叫热闹!

那是够热闹的。到了家门口,祁恬掏钥匙开门,再说吧,我得问问我妈。

门推开了,客餐厨一体的长条形大厅冷清安静,大厅中部摆着岛台,台面空荡荡的,好像样板间一样。

妈,我回来了。祁恬低头换鞋,找出双一次性拖鞋递给郭小圆,我买菜了。小圆也来了

阿姨好!给您拜年啦!郭小圆亮着嗓门,欢快地喊了两句,空阔的客厅几乎能听见回声,却不见有人迎出来。

祁恬皱了下眉。

这不对,她的母亲王美佳是个细致妥帖的人,家人回来总要在门口迎接。自己出车祸后,王美佳对她盯得更紧,出门回来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

祁恬与郭小圆对视一眼。

阿姨不在?还是睡着了?郭小圆气声问着,把嘴捂住了。

祁恬摇了摇头,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快六点了,往常这会王美佳都是坐在餐桌旁等着自己一起吃晚饭。

她把手里拎着的购物袋放下,将房间的灯全打开,示意郭小圆等一下。

快步走向岛台另一侧,确认没人后,祁恬转向书房:妈妈?!

祁恬声音猛地扬高了,等在门廊的郭小圆吓一跳,跟着冲进书房。

王美佳侧歪在书房的坐椅上,头低垂着,一动不动。脸被头发遮住了,右手垂落,顺着指尖看去,地上洒了数十颗小圆药片。实木大班台上倒着几个药瓶,喝得见底的水杯,和几张散乱的纸。

恬恬,阿姨有什么既往病史?郭小圆扫了眼现场,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等电话的间隙匆匆问着,心脏病?急性胃炎?脑梗?哮喘?不不不是哮喘那个,是不是得先做急救?

郭小圆还要再问,电话接通了。

哎,喂,您好。这里是翡丽名苑小区甲五楼,407三单元,对,三单元。郭小圆定了定神,需要救护车。对,有人晕倒了女的,四十来岁她叫什么病

郭小圆语塞,敲着桌子给祁恬使眼色。

祁恬试了王美佳的呼吸,很缓慢,又伸手摸了下她脖颈的皮肤,一片湿冷。她接过电话,拿起桌上的药瓶和几张纸看了几眼。

听筒里,接线员正在按步骤进行询问:请提供病人的姓名。

王美佳。

请问病人是晕倒了吗?体温正常吗?皮肤是否有汗?我们正在调度救护车前往现场

病人吞食了大量安眠药,需要洗胃。她现在体温低,皮肤有汗。我是患者女儿,是好的,我会先给她催吐好的,谢谢,麻烦你们了。

祁恬将电话挂断,迎上郭小圆震惊的目光。

阿姨吃这么多安眠药是要自杀?

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祁恬把手机塞回郭小圆的口袋里:应该是。

阿姨为什么?郭小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大过节的,何苦

我爸要离婚,离婚协议书都拿来了,逼着她签了字,喏。祁恬把桌上的几张纸调了个方向,签完字我爸走了,她又想不开了,吞了两瓶多安眠药。

祁恬蹲下身,将王美佳坐着的办公椅放倒,把人摆正后翻个身侧躺,指挥郭小圆,等会再震惊,倒杯温水过来,再给我拿根筷子。

急救车呼啸而来时,祁恬已经给王美佳做了初步催吐。但到底岁数大了,王美佳连续出现低温,四肢抽搐等症状,送到急诊室后,医生给上了呼吸机,要求留观三天。

因为正值除夕,急诊室一共没有几个护士和医生,祁恬觉得不好意思,花钱在旁边的酒店点了一桌席,让送到医院来,就当医患一起过年了。

做完这些,已经下午快九点了,祁恬谢过医生,看到走廊上靠墙站着的郭小圆。

你赶紧回家吧,帮我跟你爸妈带个好。今天谢谢了。说着祁恬把自己的家门钥匙递给她,明天还得麻烦你,抽空去趟我家,拿套换洗衣服给我。今儿买的东西你都拎走吧,这春节我得在医院过了,别糟蹋那堆年货。

行,我明天再过来。那个阿姨没事了吧?

暂时脱离危险了,还得再观察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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