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的时候,晋宁的生日也就到了。
人人都说她命好,长得漂亮还留过学,嫁的老公把她捧成掌上明珠。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了,人家晋宁十指不沾阳春水,儿子学习又好又孝顺,可谓是羡煞旁人。
单说这过生日试问哪个这个岁数的女人过生日还弄得这么煞有
介事,连别人家的姑娘都上赶着给准备礼物呢?
这个别人家的姑娘,就是邵雪了。
邵雪把自己攒的零花钱跟门口小卖铺的阿姨换成一张整的五十,十二月一开始就念叨着要给晋宁刻盘。晋阿姨当时追电视剧追得走火入魔,在点播台看了一集《冬季恋歌》,一个月去了八次音像店问进没进到这部电视剧的光碟。
当时那片子才上映没多久,全市都找不出一家有货的。赵欣然也追剧成瘾,告诉邵雪城东有家刻碟的音像店,凡是市面上有的电视剧全能灌录
托赵欣然的福,邵雪提前决定了送给晋宁的生日礼物。
这事,邵雪一天念叨八回,终于把郁东歌念叨烦了:你以后去找人家晋阿姨的时候别一天到晚问那些没用的,什么电视剧、电影的。我告诉你啊,今天你晋阿姨带着两个外宾来参观文物修复,人家那英语说得跟主持人似的。你以后多问问人家英语怎么学的,听见没?
晋宁年轻的时候去过不少地方,二十二岁在修复室做了一年学徒,再走的时候就被郑叔叔千里迢迢追回来了。邵雪喜欢她大气,也喜欢她漂亮。普普通通一条长裙,她搭条奶白色的丝巾就万种风情。抛开沉迷电视剧不说,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会弹钢琴又会说英文,高跟鞋和箱包款式低调又新潮,卧室里一箱子外文书把邵雪迷得神魂颠倒的。
晋阿姨千好
万好,到了郁东歌这里却只剩下一个英文好。邵雪就像所有青春期少女一样,看不上自己艰苦朴素的亲妈,对她功利性的建议嗤之以鼻。
实际上,就像所有成年后的女孩一样,邵雪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懂得,一个女人的好与一个母亲的好,许多时候是不一样的。
十四岁的邵雪却只能狠扒两口饭,口是心非地点点头。
知道啦,妈。
邵华和郁东歌结婚十多年,自然看得出来她兴致不高。趁着邵雪回卧室写作业,邵华放下碗筷问:你这是怎么了?
郁东歌脸上的不满显而易见:怎么了?没怎么啊。
有事你就说,我看小雪也没做什么呀。
谁知自家媳妇把碗往桌子上一磕,语调格外阴阳怪气:惦记着给人家晋阿姨买礼物,她自己亲妈过生日都没这么上心过。
屋子里挂的钟嘀嘀嗒嗒响,邵华一下笑出来:哦,合着你这是吃人家晋宁的醋呢?
谁吃醋了?再怎么着也是我生的。顿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生得这么吃里爬外。
吃里爬外的邵雪把刚刻好的光碟放进自己兜里。
光盘是个白面,上面用油性马克笔写着《冬季恋歌》。邵雪放得很小心,就怕把面上的字给蹭花了。
全市能给你刻这部剧的不超过三家。老板一副很专业的样子,这张光盘的内存也比普通的大,要你四十真的很便宜了。
邵雪点点头,一出门,正看见张祁远远地朝自己招手。
他们学校事太多,最近除了家长联合教育又琢磨出个新招让学生周末回家去居委会义务劳动,还要在活动时长证明上盖章,全面剥夺莘莘学子回家以后的闲散时间。
张祁没办法,每天去小区居委会给人家数材料、写板报,还把邵雪也拉下了水。
今天是周六,又到了张祁为社区居民服务的时间。居委会的阿姨让他们俩去仓库取几张海报,说是要定期更换社区公告栏的内容。
仓库离音像店不远,邵雪不情不愿地被张祁拖着往外走。
说是仓库,其实是个废弃的院子。院子的墙比平常的住宅高一点,里面也没放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地方邵雪熟,以前这里还没改成仓库,他们几个熊孩子时常翻进去打牌、弹珠、吃零食。
不过上了初中后就没去过了,此时再一看,哇,鸟枪换炮了。
墙头上插了一圈玻璃碴,谁想翻上去手掌肯定会被扎得鲜血淋漓。大门上挂了一把巨大的铜锁,没有钥匙的人砸都砸不开。
这有钥匙的也进不去啊!
张祁和邵雪轮番上阵,怎么也没法把居委会阿姨给的钥匙捅进钥匙孔里。邵雪擦了擦汗,有点烦躁地问张祁:你是不是拿错钥匙了?
怎么可能?张祁摇头,她前脚给我,我后脚就过来找你了。
两个人对着高门深院怅然若失,张祁回过头
看着来时的方向:要不,我回去问问她?
费那劲干吗?邵雪眼神一晃,锁定院墙上一个没玻璃的窗户,从那儿能爬进去。
那窗户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在靠近院墙顶端,大小只够小孩通过。张祁骨架大,估计头刚进去肩膀就得卡住,这爬窗户的责任毫无疑问地落在了邵雪身上 。
窗户的位置说不上高,但在底下看着还是叫人心惊胆战。邵雪打量了一下地形,倒退两步,一个冲刺,手摁住窗框,身子已经腾到了半空。
她还真就上去了。
张祁在一旁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邵雪抬腿跨坐在窗框上,居高临下地四处张望。
然后,她的表情忽地一滞。
怎么了?
邵雪的脸色阴了阴,没搭理张祁的问话,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的什么。张祁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屋檐重叠,树影婆娑,受高度限制,生生变成一个睁眼瞎。
他正踮着脚看呢,墙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墙那边扑通一声,随即邵雪便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张祁愣了半晌,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
哀鸣隔着墙汹涌而来:我的光盘!我的光盘折了
郑素年过来的时候,张祁就那么被卡在窗户上。
他们俩闹出动静的时候,他正在隔壁胡同和一个女孩说话。张祁的声音也算十分有穿透力了,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张祁那正处变声期的公鸭嗓震
裂苍穹:邵雪!邵雪!你怎么了?
郑素年赶忙循着声音跑过来。
他个子和张祁差不多高,但比张祁要瘦不少,费点劲也能从那个洞里钻进去。他把张祁拽下来后嘱咐张祁去跟居委会要钥匙,自己则一蹿就蹿上了墙头。
邵雪眼见着郑素年跟个猴似的身手矫健地跳下墙,立刻噤声。
你怎么回事?郑素年拍干净衣服过去看她。邵雪摔得挺惨,灰头土脸不说,手和膝盖都被擦破了。他伸手想把她扶起来,谁知对方捂着脚踝重新跌回地面。
扭了?他抬头问道。
邵雪不看他。
你怎么回事啊?他有点生气,钥匙拿错了回去能费多大劲?非得翻墙?你看看整条胡同哪有女孩跟你似的?做事一点都不小心,什么时候吃亏你就长记性了
是,邵雪本来就挺疼的,被他说的疼里还多了一份怒,我是不像个女孩,也不知是谁小时候带着我翻墙、爬树、掏鸟窝的。
郑素年哑然。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居委会阿姨和张祁匆匆走了进来。
快快快,阿姨急得调都变了,带去诊所看看,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可怎么跟东歌交代啊。
邵雪身残志坚,自己一个打挺站了起来。谁知脚踝剧痛,摇晃了几下没稳住,倒在了站在身前的郑素年身上。
对方不慌不忙地伸手扶住:你自己倒过来的啊。
她冷哼了一声,单脚蹦出了大
门。
好在只是扭伤,没触及筋骨。诊所的医生给她开了点消肿的药酒就去看旁边喘不过气的老太太了,留下郑素年和邵雪相顾无言。
说说吧,郑素年垂眼看她,我哪儿招你了。
邵雪哑然。
想想也是,人家哪儿招她了?不就是在她和张祁都不知道的时候,跟一个穿着碎花长裙的高挑女子凑得很近说话被骑在墙头的自己看见了吗
一想到两个人那副亲密的样子,邵雪又一次气不打一处来。
郑素年,她恹恹地问,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喜欢那种身材特别好,优雅又温柔的女的啊?
他一愣。
你问这个干吗?郑素年反将一军,作业写完了吗?瞎琢磨什么呢?
哎呀!她疼得眼皮直跳,我怎么就不能问了?你能不能别老把我当小孩啊?
你不就是小孩吗?
我不就比你小一岁吗?
正僵持着,郁东歌从门口走进来。邵雪被妈妈扶着从床上跳下来,一边跳一边瞪他。
真是岂有此理!
郑素年绕着空荡荡的诊所转了两圈,拎起外套气势汹汹地走出了门。张祁买了冰棍在外面等他,郑素年拿过来在自己脸上贴了贴才把怒气压下去。
冷静了一会儿,郑素年转头问张祁:邵雪是不是有病啊?
对方叼着冰棍思索片刻:她这两天好像来亲戚了。
郑素年被噎住:你这都知道?
张祁自豪地拍拍胸口:妇女
之友,我。
郑素年也不是对这些常识全然不知。晋宁亲戚来的时候,全家都得顺着她的心意,看剧流的眼泪都比平常要汹涌些。怒火平息了片刻,郑素年又问:张祁,你有把邵雪当过女的吗?
张祁这个二愣子,一脸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好兄弟:她?女的?
仨人一块穿开裆裤长大的。小时候邵雪剃个寸头,跟着他们俩爬墙上树无所不作,连午睡都躺在一张床上,可以说是毫无性别意识。他还记得邵雪第一次来例假那天,他们俩一起从树上跳下来,邵雪突然就捂着肚子叫起来。
张祁一眼看过去吓坏了:你摔着哪儿了?怎么那么多血啊?
从此以后,他就对邵雪有了个清晰的定位:一个每月会流血的男人。
郑素年比他们俩大,懂点人事,但对邵雪和对自己班上女生的感觉总是不一样。那个年龄的男孩情窦未开,当然不愿失去一个好兄弟多一个还得哄着的女生了
不过青春期的男生情商虽低,却也不是全然愚笨。他看着张祁,犹犹豫豫地说:刚才邵雪倒我怀里,她她她还挺软的
张祁咬着冰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清楚,哪儿软?
郑素年一闭眼,满脑子的不可描述:哪儿都软。
那是郑素年长那么大第一次觉得男女有别,由从墙头摔下来还对他发脾气的邵雪启蒙。
女生很软,哪儿都软。
他
们俩这别扭一闹就闹到了晋阿姨过生日。天气越来越冷,零零星星也下了几场雪。晋阿姨的生日在周一,邵雪一放学就骑车去了修复室。
晋宁生日,郑叔叔要请吃饭,除了一家三口还邀请了邵雪和张祁。邵雪准备的礼物碎成两半又没钱再刻,这趟来得格外忐忑。
张祁还没来,她先进了修复室。
新千年,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大门里的时光却像是凝固了。除了桃李树木随着四季抽芽结果落叶干枯,这院子中的屋檐琉璃和邵雪初生时没什么区别。邵雪摇摇晃晃进了门,正瞧见郑素年蹲在墙角帮他爸洗螺丝。
她扭头就走。
院子里就他们俩,郑素年说话也不客气:你跑什么?
邵雪站在门口,犟着不说话。
郑素年把手上的水擦干净,回屋拿出自己的书包。邵雪的余光看见他翻个没完,有点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
你找什么呢?
郑素年蹲那儿逗她: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邵雪还真就这么不禁逗。她磨磨叽叽地走到郑素年身边,低头往他书包里看。
有个东西反光反得厉害,晃得邵雪眼睛一花。郑素年把书包甩到身后,然后把手里的光盘塞到邵雪怀里。
什么呀?她还没反应过来。
你上次那张不是碎了吗?郑素年有点不耐烦她的迟钝,我妈过生日你空着手来啊?
熟悉的白皮光盘,熟悉的油性马克笔字迹。你还别说,
郑素年这字比那老板的好看多了:冬季恋歌邵雪赠。
她欢天喜地地蹦起来。
联想到自己之前对人家的所作所为,厚脸皮的邵雪也不好意思了。她凑过去没话找话:素年哥,你爸和我爸呢?
开会。他坐回去继续洗螺丝,开完会就去吃饭。
这螺丝是修钟表的时候拆下来的,每个的年龄都比邵雪大。她看了半晌觉得无聊,拉着郑素年说:咱们去太和殿广场那边吧。
郑素年有点无奈,擦干了手陪她走出去。
太和殿广场三万平方米,一下雪就成了茫茫雪原。郑素年沿着中轴线摇摇晃晃地骑车,有种老派的浪漫。在太和门前停了自行车,他看着邵雪一步三跳地走上太和门的台阶,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面前便是浩浩荡荡的太和殿广场。黄泉碧落都是白,映得两个人都是眼前一花。
邵雪,他忽地开口问道,你想过以后吗?
那年他们一个十四,一个十五,未来远得像在天边。邵雪像是不觉得他的问话来得突然似乎在这样的雪里,在这样的大殿前,他们就该讨论些如此缥缈的问题。
没想过呀,她站直身子,目光远远地望出去,不过应该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我不知道会在哪里,不过不是在这里。
她的目光翻山越岭,落到了一个郑素年也不知道的点上。
生日在一家自带舞台的饭店里过。
新
店刚开业,大厅里就他们几个人。邵雪把写着《冬季恋歌》的光盘递给晋宁,把她哄得笑成一朵牡丹花。
晋阿姨真美。
蛋糕是给这几个小辈要的,真分的时候晋宁也不吃。插蜡烛的时候,邵雪多问了一句她的岁数,郑津笑呵呵地说:十八。
三个小孩沉默片刻,郑素年慢慢举起了手:爸,你们俩跟家里恩爱得我眼瞎就算了,出门的时候能收敛点吗?
你闭嘴!晋宁推他,都送我礼物了,你的呢?
郑素年立刻一副被小瞧的样子:我送的肯定不落俗套。
说完,他打了个利索的响指。
饭店舞台上的音响突然响亮地砰了一声。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把目光转过去,一个穿着长裙的年轻女孩殷殷婷婷地走上舞台。她调了调话筒,语调轻柔地开口:今天为大家带来的是梅艳芳的《今宵多珍重》,送给过生日的晋宁小姐。您的儿子和丈夫祝您永远十八岁。
极富时代感的前奏响起,邵雪这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那天和郑素年说话的那个女孩吗?
这姑娘长得娇俏,歌声倒是如梅姑一般低沉而富有磁性。裙角摇曳,她朝台下矜持地笑:南风吻脸轻轻/飘过来花香浓/南风吻脸轻轻/星已稀月迷朦
郑素年把那盘签名磁带放到晋宁眼前。
妈,生日快乐。
你什么时候布置的?晋宁又惊又喜,这也太
突然了。
就前几天,她是我们学校合唱团的。郑素年看看那女孩,压低声音接着说,她喜欢我们班一打篮球的男生,天天让我给人家递字条,我说让她帮我给你唱首歌,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话音刚落,邵雪那边一口茶水全喷在张祁身上。
你干什么?张祁大惊,好好的怎么呛着了?
邵雪突然高昂的语调把在座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没事啊,吃吃吃,晋阿姨生日快乐,我敬您一杯果粒橙!
底下的人打着拍子,那女孩也挺喜欢表现的,副歌又来一遍,她轻快的语调把所有人都感染了: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恋着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分明是一首分别的曲子,她怎么唱得这样轻快动听呢。
台上的人在唱,台下的人在笑。邵雪弄了块奶油往张祁脸上抹,郑素年跑到门边就怕殃及池鱼。郑津和晋宁看着孩子们闹得开心,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了彼此的手。
南风吻脸轻轻/飘过来花香浓/星已稀月迷朦/我俩紧偎亲亲/说不完情意浓/句句话都由衷/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恋着今宵/把今宵多珍重/我俩临别依依/怨太阳快升东/要再见在梦中